因此这两个月内,布隆维斯特每天大约花六个小时撰写范耶尔家族史,其间只中断几小时作清理或消遣。他和另外两人被指派每天打扫监狱体育馆,其中有一人来自舍夫德,但祖籍是智利。至于消遣则包括看电视、打牌或重量训练。布隆维斯特发现自己的扑克牌牌技还过得去,但每天仍得输掉几个五十欧尔的硬币。根据狱所规定,只要赌注总金额不超过五克朗,是可以赌钱的。
他直到前一天才被告知出狱的消息。沙洛斯基把他叫到办公室,两人干了一杯烈酒。
布隆维斯特直接回海泽比的小屋,走上前门阶梯时听到“瞄呜”一声,发现那只红棕色的猫陪在一旁。
“好吧,让你进来。”他说:“不过我还没有牛奶。”
他将行李袋清空,就像刚刚度假回来,却发觉自己其实挺想念沙洛斯基和狱友们。或许听来荒谬,但他在鲁洛克过得很愉快,只是出狱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
此时刚过傍晚六点。他急忙赶往昆萨姆超市,趁关门前买点东西。回家后,他打电话给爱莉卡,收到“暂时无法接听”的讯息,便留言请她第二天回电。
随后他走到雇主住处,发现范耶尔在一楼。老人见到他时,惊讶地扬起眉毛。
“你逃狱吗?”
“提早释放。”
“真是意外。”
“我也觉得。我昨晚才知道。”
他们互望了几秒后,老人忽然意外地张开双臂,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我正要吃饭,一块来吧。”
安娜做了很多熏肉煎饼配着越橘吃。他们坐在饭厅,聊了将近两小时。布隆维斯特大约说了一下家族史的进度,以及一些需填补的欠缺与空白处。他们完全没有提到海莉,倒是范耶尔说了不少《千禧年》的情况。
“我们开了董事会。爱莉卡小姐和你们的合伙人克里斯特很体贴地将两次会议地点改到这儿来,另一次在斯德哥尔摩则由弗洛德代我参加。我真希望自己年轻几岁,跑那么远对我来说实在太累。夏天时,我会试着跑一趟。”
“没有道理不来这里开会。”布隆维斯特说:“身为杂志社的所有人之一,感觉如何?”
范耶尔露出苦笑。
“其实这是这些年来让我觉得最有趣的事。我看过财务状况了,相当不错。要投进去的钱没有我预想得多,收支差距愈来愈小了。”
“这星期我和爱莉卡谈过,她说广告收入已经回升。”
“没错,情况是开始好转了,但得花一段时间。首先是范耶尔集团旗下的公司买了许多全页广告,不过另外两家昔日的广告商——一家手机厂商与一家旅行社——也回笼了。”他笑得灿烂。“我们还一个一个去拉拢温纳斯壮的敌人。相信我,这名单长得很。”
“有直接来自温纳斯壮的消息吗?”
“不算有。不过我们放出消息说,温纳斯壮正准备抵制《千禧年》,肯定让他显得心胸狭窄。听说《每日新闻》有个记者访问到他,却挨了一顿轰。”
“你玩得很高兴吧?”
“不能说是玩。几年前我早该动手了。”
“你和温纳斯壮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你就别问了。等你一年的期限一到自然就会知道。”
布隆维斯特在九点左右离开范耶尔家,空气中已有明显的春天气息。外头很暗,他略一迟疑,随后循着熟悉的路径去敲西西莉亚的门。
他不太知道自己期待什么。西西莉亚一开门便睁大眼睛,请他进屋时立刻显得不自在。他们俩就这么站着,忽然对彼此有点陌生。她也问他是否逃狱,他又解释一遍。
“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没打扰你吧?”
她避开他的目光。麦可随即感觉到她见到他并不特别高兴。
“没……没有,请进吧。要不要喝点咖啡?”
“好啊。”
他随她进入厨房。她拿咖啡壶装水时背对着他。他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她身躯忽然变得僵硬。
“西西莉亚,你看起来不像想请我喝咖啡。”
“我以为你还要一个月才会回来。”她说:“你吓了我一跳。”
他把她转过来,看着她的脸。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她仍回避他的目光。
“西西莉亚,先别管咖啡了。怎么回事?”
她摇摇头,深吸一口气。
“麦可,我希望你离开。别问,离开就是了。”
布隆维斯特先是走回小屋,但在大门前停下,犹豫不定。结果他没进去,而是走到桥下水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他边抽烟边整理思绪,不明白为何西西莉亚对他的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这时忽然传来引擎声,他看见一艘大白船滑进桥下的海湾。船经过时,布隆维斯特发现驾驶人是马丁,他正聚精会神地闪避水中暗礁。那是一艘十二米长的机动游艇,马力惊人。他起身沿着海滩小径走,发现已经有船停泊在几个船坞,有汽艇也有帆船。其中有几艘彼得松游艇,还有一个船坞里有艘国际竞技联盟等级的游艇正随波起伏。其他则都是较大、较昂贵的船只,甚至有一艘哈尔伯格一拉辛游艇。这些船也展现出海泽比游艇码头的阶级分布——放眼望去最大、最豪华的,无疑就是马丁的船了。
他来到西西莉亚家下方时停下脚步,偷偷瞄向顶楼亮灯的窗。接着他便回家,自己煮了咖啡,趁着等候的时间走进工作室。
他到监狱报到前,已将大部分关于海莉的数据还给范耶尔。没把数据留在空屋里,似乎是明智的做法。如今,书架看起来空荡荡的。他手边的调查资料只剩五本范耶尔自己作的笔记,当初一起带到鲁洛克去,现在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他发现自己将一本相簿遗留在书架最上层。
他把相簿放到厨房餐桌上,倒了杯咖啡,开始翻阅。
里头全是海莉失踪当天拍的相片。第一张是海莉的最后一张相片,在赫德史塔的儿童节游行上拍的。另外有大约一百八十张相片,清清楚楚地拍下桥上事故场景。先前他已经用放大镜将相片一张张检视了好几次,此时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翻看,因为他知道不会有新的发现。事实上,海莉失踪的谜团忽然让他觉得受够了,于是他用力合上相簿。
他心浮气躁地走到厨房窗边,凝视黑漆漆的窗外。
接着他又回头瞪着相簿,他无法解释这种感觉,但脑中蓦然有个念头飞掠,似乎是刚刚看到了什么所引发的反应。好像有个无形的东西在他耳边轻声低语,不禁让他颈背的寒毛直竖。
他再次翻开相簿,一页一页地看着所有桥上的相片。他看到全身满是油污的更年轻的亨利和同样年轻些的哈洛德——他们至今尚未碰面。破损的护栏、建筑物、照片上可见的窗户与车辆。他一眼便从围观群众中认出二十岁的西西莉亚。穿着浅色洋装和深色外套的她,至少出现在二十张照片当中。
布隆维斯特顿时兴奋起来,这些年来他已学会相信直觉。这些直觉对相簿里某样东西起了反应,但他还不知道是什么。
十一点了,他还坐在餐桌旁一张张地重看相片,忽然听到有人开门。
“我能进来吗?”是西西莉亚。没有等他回答,她便坐到他对面。布隆维斯特有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她穿着一件薄而宽松的淡色洋装,外搭灰蓝色上衣,几乎和一九六六年相片中的穿着一模一样。
“问题就出在你身上。”她说。
布隆维斯特诧异地扬起眉毛。
“对不起,但今晚你来敲门真的吓了我一跳。现在我好不快乐,睡不着。”
“为什么不快乐?”
“你不知道吗?”
他摇摇头。
“我如果说出来,你要答应我不能笑。”
“我答应。”
“去年冬天我引诱你,纯粹是出于愚蠢的冲动。我想好好享受一下,如此而已。第一晚我喝得很醉,当时并无意和你发展长期关系。后来情况变了。我希望你知道,你当我备用情人的那几个星期,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也觉得很美好。”
“麦可,我一直在骗你也在骗我自己。我对性爱并没有特别开放。我这辈子有过五个性伴侣,一次是在我二十一岁,那是我的第一次。接着是和我丈夫,我在二十五岁认识他,没想到他是个混账。再接下来又和三个男人做过几次,这期间各分隔了几年。但是我心里好像有什么被你挑动了,怎么样都觉得不够。也许是因为你毫不苛求吧!”
“西西莉亚,你不必……”
“嘘……别插嘴,否则我怕我再也说不出口。”
布隆维斯特只得默默坐着。
“你入狱那天我好凄惨。你走了,好像从未存在过似的。宾馆这里一片漆黑,我的床上又冷又空。而我,又再次变成五十六岁的老女人。”
她静默片刻,然后注视着布隆维斯特的双眼又说:
“去年冬天我爱上你了。我并不想,但就是发生了。后来我忽然想到你只是暂时来到这里,总有一天会永远离开,而我却会在这里度过下半辈子。感觉实在太痛了,所以我决定在你出狱后不再让你上我那儿去。”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今晚你走了以后,我坐在那边哭,好希望人生能重来一遍。后来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低头看着桌子。
“除非我真的疯了,否则不会只因为你总有一天要走就不再和你见面。麦可,我们从头开始好吗?你能不能忘记今天晚上的事?”
“我已经忘了。”他说:“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她依然低着头。
“如果你还想要我的话,就来吧。”
她再次抬头看他,然后起身朝卧室的门走去。她把外套丢在地上,一面走一面将洋装往上脱。
布隆维斯特和西西莉亚被开门声吵醒,听到有人走过厨房,接着砰一声将某重物放在火炉旁边。随后爱莉卡便出现在卧室门口,原本微笑的脸很快转为震惊。
“天哪!”她倒退了一步。
“嗨,爱莉卡。”布隆维斯特招呼道。
“嗨,对不起。我这样随便闯进来,真是千万个抱歉,我应该先敲门的。”
“我们应该把前门锁上的,爱莉卡——这位是西西莉亚·范耶尔。西西莉亚——爱莉卡,贝叶是《千禧年》总编辑。”
“你好。”西西莉亚说。
“你好。”爱莉卡回答,一时似乎无法决定该上前礼貌地握手,或直接离开。“呃……我可以出去走走……”
“你帮我煮点咖啡怎么样?”布隆维斯特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中午刚过。
爱莉卡点点头,顺手带上房门。床上的两人彼此对望,西西莉亚有点尴尬。他们做爱后又聊天直到清晨四点。然后西西莉亚说她想留下来过夜,还说以后就算有人知道她和布隆维斯特上床她也不在乎。她睡的时候背对着他,他的手臂则围绕在她胸前。
“没关系的。”他说:“爱莉卡已经结婚,她不是我的女友。我们偶尔会约会,可是她绝对不会在乎你和我有什么,……她自己现在恐怕也尴尬得很。”
他们过了一会儿进到厨房时,爱莉卡已经端出咖啡、果汁、橘子酱、乳酪和烤面包片。味道好香。西西莉亚迎面走上前去与她握手。
“刚才在里面有点突然。你好。”
“亲爱的西西莉亚,实在很抱歉我像头大象似的闯进去。”爱莉卡十分难为情地说。
“拜托你就别再提了。我们吃早餐吧。”
早餐过后,爱莉卡借口要去和范耶尔打个招呼便出门,留下他们俩独处。西西莉亚背对着布隆维斯特整理餐桌,他走上去双手环抱住她。
“现在怎么办?”西西莉亚问道。
“不会怎样。事情就是这样——爱莉卡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已经陆陆续续在一起二十年,将来很可能还会再陆陆续续在一起二十年。希望如此。可是我们从来不是一对,也从未干涉过对方的恋爱。”
“我们是在恋爱吗?”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我们似乎很合得来。”
“她今晚睡哪里?”
“总能替她找到房间。亨利那里随便都有空房间。反正她不会睡我的床。”
西西莉亚思索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适应。你和她也许可以这样相处,但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她摇了摇头。“我要回去了。我得稍微想想。”
“西西莉亚,你曾经问过我,我也说出了我和爱莉卡的关系。她的存在应该不会太令你惊讶。”
“的确如此。但只要她人在斯德哥尔摩,离得远远的,我就能忽略她。”
西西莉亚穿上外套。
“这种情况有点可笑。”她微笑着说:“晚上过来吃饭吧,带爱莉卡一起来。我想我会喜欢她的。”
爱莉卡已经解决过夜的问题。前几次来海泽比拜访范耶尔时,她曾经住过一间空房,因此便直接问他能不能再借住一次。范耶尔难掩喜悦,不断强调随时欢迎她来。
完成种种礼数之后,布隆维斯特和爱莉卡一块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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