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丽看来非常惊讶。她望了拜伦一眼。“你这番意思太美了,斯鲁特,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忍那么办。”
“我们会找到个地方的,”拜伦摇着头说。
“啊,可是他那个地方就象出自《天方夜谭》似的,”娜塔丽漫不经心地这么加上一句。“昨儿晚上我在那儿喝过一次酒。老斯鲁特·你真肯帮我们这个忙吗?”
“莱斯里可以住到我那儿去,”泽尔斯顿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莱斯里,等会儿到使馆找我去。我得马上赶到那里去。”
“那么一切都安排停当了,”斯鲁特说,“趁你们俩访问潜艇的当儿,我回趟旅馆,搬出来。”
“天保佑你!谢谢了。我的行李呢?”娜塔丽心情纷乱地说着。“喔,还在罗森太太那个房间里哪。也许我应该去取一下。不啦,我还有东西往里头放呢,等下再取吧。谢谢你,斯鲁特;还有你,奔奇。谢谢你们帮的一切忙。”
斯鲁特朝着一辆过路的出租汽车打了个招呼。“祝你们幸福!”
娜塔丽看到潜艇那么小,样子那么难看,浑身是锈,不觉吃了一惊。“好家伙!”他们刚下出租汽车,当起重机正在他们头上摆动时,她就在那叮当、吱吱声中嚷道。“那就是‘S—45号’吗?勃拉尼,真的,你坐这个家伙潜到水下,要当心别得了幽闭恐怖症啊!”
“他醒着的时候不多,所以他什么也理会不到,”埃斯特说。他们正朝着一道仅仅用两条长板子钉成的浮桥走去。水兵们都在低低的、平坦的黑色前甲板上闲荡,定睛望着这个穿白衣服、抱着一束玫瑰花的姑娘。“等咱们一潜下海去,他就该睁开眼睛,大喊大叫了。”
“我别的倒不在乎,就是这里的伙伴太低级,”拜伦说,“还有身上发出的臭味——高级军官中间尤其厉害。我一睡着,就什么也不理会了。”浮桥那里有个头发蓬乱、枪低低地吊在臀部的年轻水兵。他向埃斯特敬了个礼,向娜塔丽投了个渴慕的、崇敬的眼色,然后说:“报告长官,艇长请你们都在码头上等候。”
“好的。”
不久,一个穿蓝制服、戴上尉金臂章的人物从锈痕斑斑的黑色风篷(就是位于艇身中央司令塔上面的架构)那里出现了。他走过浮桥,来到码头。艇长的体型颇有些象他的潜艇,中间笨拙壮实,两头陡然缩成圆锥形。他有棕色的大眼睛、宽阔的鼻子和一张使人惊奇的男孩子般的脸。
“卡鲁索艇长,这是我的妻子,”拜伦说,这个字眼使娜塔丽微微震动一下。
卡鲁索用他的白皙肥胖的爪子握住她的手。“呃,祝贺你们啦!拜伦是个好小伙子——在他醒着的短暂时刻。”
“你真那么贪睡吗?”娜塔丽笑着对拜伦说。
“那纯粹是诽谤!”拜伦说。“在艇上我很少阖眼,除非在沉思,回想当初进潜艇学校是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我倒承认我是时常这么沉思的。”
“一下子他能沉思十八个小时,”埃斯特说,“真是不折不扣的金子般的沉思。”
两个穿粗布工作服的水兵从前甲板敞着门的舱口走上来,跨过浮桥。一个提着冰桶,里头放着一瓶香槟酒,另一个端着个托盘,上头放着玻璃杯。
“啊,咱们开始吧。亨利太太,海军规定不许我们在艇上喝烈性酒,”舰长说。娜塔丽又一次感到一阵小小的快活的震动。他砰的一声拔开瓶塞,在水兵拿出一只只杯子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斟上了酒。
“祝你们幸福!”他大声说,这时,起重机正大声叮当响着越过他们头上。
“祝福您,愿上帝祝福您!”娜塔丽嚷道。“谢谢您把他送到这儿。”
“感谢二号机,”埃斯特“夫人”嚷道。“感谢蒸发器、排气系统和前电池组。在一条军舰上,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多的毛病。”拜伦默默地冲着他的艇长和副艇长举起杯子。他们喝着酒,起重机隆隆地又转过去了。
“艇长,”卡鲁索再一次给他们斟酒时,埃斯特“夫人”说,“您认为拜伦房里那张照片有娜塔丽本人美吗?”
“差得远哪,”艇长用他那双清澈的、色迷迷的意大利眼睛望着她说,”连点边儿也没沾上呢。”
“我正是这么感觉的。既然您已经亲眼见到她了,长官,您同不同意我这个看法:在里斯本该办的事至少需要五天?”
“三天,”卡鲁索艇长脸上那种梦幻般的神情消失了,立刻斩钉截铁地说,“整整七十二个小时。”
“是的,是的,长官。”
“‘夫人’,你还得准备一份有说服力的机器失灵的鬼报告,”艇长一仰脖子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微笑着对娜塔丽说:“那么我可不可以陪您参观一下本艇呢?”
她跟着军官们走进那锈痕斑斑的风篷,下了舱口。梯子又凉又油腻,短而滑的横棒直绊娜塔丽的高跟鞋。她得低下头钻过第二个圆舱口,然后又走下一道梯子,才来到一间满是机器的小屋。她强烈地意识到这样会露出她的腿部,不过她高兴的是自己的腿是漂亮的,裙子是紧的。
“这是操纵室,“拜伦说,一面扶她下来。“这上头就是司令塔。”
娜塔丽看看周围那些穿粗布工作服、神情肃穆的水兵,看看那阀门、圆形把手、指针表、操纵把柄、大机轮和乱团在一起的钢缆,配电盘上的灯光照亮着舱里所有滚成绿色的隔板。尽管一台排气送风机一直在嗡嗡响着,屋里闷热的气息里仍散发着机器、烹调、陈年雪茄和没洗澡的男人的酸臭味。
“勃拉尼,你真懂得这都是些什么吗?”
“他正学着哪,”埃斯特“夫人”说,“在他冬眠的间隔时期。”
他们迈过一道敞着的防水门,来到一间军官室。这里,娜塔丽又见到两位军官。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个心形的白色蛋糕,上面用蓝色的糖浆浇成一条潜艇、几个小爱神和拜伦·亨利先生及太太字样。她勉强挤到首席上,坐在舰长的正对面,拜伦和埃斯特为了躲开头上已经折起的一张床铺,紧靠着舱壁蹲坐着。
有人拿出一把军刀。娜塔丽切开蛋糕,艇长把分剩下的送到水兵室去了。娜塔丽喝的两杯香婉酒上了头。这一天的奔波和周围年轻人朝她投来的渴望的目光也已经使她有些晕头转向了。在喝咖啡吃蛋糕的时候,她又为埃斯特“夫人”说的那些笑话逗得乐个不停。她终于认为尽管这条老潜艇又脏又狭窄,充满了机器的气味和男人的体臭,它毕竟是一条令人十分开心的船。拜伦在她眼里一分钟比一分钟称心,她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在他们离开“S—45号”之前,拜伦把他的新婚妻子领到一间小舱去,把两个床铺下面、靠近甲板的一个狭窄的黑洞指给她看,这就是他睡的地方。“我问你,”他说,“谁会甘愿在这个停尸间似的窄缝里多呆上一会儿呢?”
“不睡在这里还有更可怕的事,”埃斯特“夫人”在娜塔丽身后说,“比如醒着。”
当娜塔丽和拜伦走上甲板,回到新鲜、凉爽的空气中时,前甲板的水兵们都向他们挥手欢呼,娜塔丽也向他们挥了挥手。有些胆大的水兵还吹起口哨。在浮桥那里站岗的替他们喊来的出租汽车刚一开动,就咯吱咯吱乱响起来。司机把车刹住,跳了下来。不久,娜塔丽和拜伦听到他用葡萄牙语骂了起来,随手把鞋和罐头盒子扔开。水兵们笑着,叫嚷着,直到出租汽车开远了。
“我敢说这会儿可怜的斯鲁特已经离开那家旅馆啦,”娜塔丽往她丈夫怀里靠了靠。“咱们先去取我的行李,然后到旅馆去,好吗?你看了就知道啦。我那么毫不客气地接受下来确实不好,可是,勃拉尼,老实说,那简直是给王室预备的套房。”
娜塔丽住的客栈在一条小巷里。她的房间里有一个老妇人正睡在一张铁床上打呼噜。“哦,斯鲁特的那个地方总比这个强吧,”拜伦小声说,一面望着那裂了缝的天花板,几只正在剥着墙纸的蟑螂一见到电灯光马上就四下躲藏。娜塔丽赶快把她的东西收拾好,留了个条子,连同钥匙一并放在桌上。走到门口,她又回头望了望罗森太太。她正仰卧着,张着下巴,灰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在枕头上。娜塔丽想,罗森太太当初的婚礼是怎样的?她丈夫那张用银色像框嵌起来的、发黄了的脸在床头小桌上微笑着。这就是那位被德国人从法国火车上硬揪走的可怜虫给她留下的唯一的纪念。娜塔丽打了个冷颤,把门带上了。
斯鲁特显然事先已经通知了皇宫饭店柜台上的办事员并付过小帐,因为他马上就油滑地咧嘴笑着,把钥匙交给了拜伦。这对新婚夫妇得交出他们的护照。娜塔丽把她那个褐红色的美国护照递过去时,心里略微感到一些害怕——她就是凭这个护照才和里斯本的其他四万犹太人分道扬镳的。
“我刚想起一件事,”她在电梯里说,“你怎么登记的?”
“当然是‘先生和太太’啦。这是惊心动魄的大事。”
“可我那护照上写的还是娜塔丽·杰斯特罗。”
“那有什么。”电梯停了。他挽住她的胳膊。“我才不担这份心呢。”
“也许你应该回去向他们说明一下。”
“先等他们来问吧。”
侍者刚打开套房的门,娜塔丽就觉得自己猛然被抱起来了。“哎,拜伦,别胡闹!我可沉得要命。你会扭着筋骨的。”可是他那瘦削的身子出乎意料的力气使她很兴奋,她一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裙子。
“嘿!”他说着,把她抱到房里。“我现在明白你说的了,这确实是给王室预备的套房。”
他把娜塔丽放下来的时候,她马上先跑进寝室去。娜塔丽心里有点着急,她的浴衣还挂在斯鲁特的洗澡间里呢。新买的非常肉感的内衣也还丢在五斗柜的抽屉里。要是给拜伦瞥见,可不好解释!但是所有这些全不翼而飞了——哪儿去了?她摸不着头脑。她正为这事纳闷的当儿,拜伦在寝室落地窗外的阳台上出现了。“外边这儿好极了,一点不假。可就是冷得要命。水上是一串奇异的光亮。你看到那瓶香槟酒了吗?还有百合花。”
“百合花?”
“瞧那儿。”
起居室的一角,大理石桌上的一个银质冷却器里镇着一瓶香槟酒,旁边立着一束红、白色的水芋百合。花束旁边是斯鲁特留的一个小白卡片,上面什么也没写。门铃响了。侍者递给娜塔丽一个内衣店送来的匣子。她马上跑进寝室,把它打开,里边放着斯鲁特清理出来的内衣——都是些五颜六色、镶着花边的薄绸。
“是什么呀?”拜伦站在阳台上问道。
“噢,我在旅馆大厅的铺子里买的一些东西,”她轻快地说。“我猜一定是斯鲁特告诉他们我要搬到这儿来。”她挑了一件桃色睡衣,装出女巫的神情把它覆在胸前。“嗨,象个大学者吧?”
然后,她在内衣下面看到斯鲁特写的一张便条。拜伦正要进来。
她赶紧跑到落地窗那边,把拜伦关在外面。“等会儿再进来。开香槟吧。”
便条上写的是:杰斯特罗,穿上那件灰色的吧。你穿灰色的总分外可爱。此系密信,阅后销毁。爱你至死的——斯鲁特。
这段话使娜塔丽的眼睛湿润了。她把便条撕个粉碎,丢到字纸篓里。她听到隔壁房里砰的一声拔开了瓶塞。她从匣子里拽出一件镶着黑色花边的灰绸睡衣。她把莱斯里·斯鲁特抛在脑后,赶快往周身喷了香水。她走出寝室,梳理着她
那一直披到肩头上的又长又黑的头发。拜伦一把抓住了她……
酒,百合花,玫瑰;在圆月下面,黑暗的海在他们窗外翻滚着。这对分离了半年的年轻恋人,在战争与和平的地理刀刃上,忽然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结了婚,与世隔绝地睡在一张好客的大床上,而对年轻的恋人说来,这是人生最好的时刻——这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人生的境遇有时好似一幅阴郁的壁毯,上面绣着一个模糊不清、意义含混的图案。它朝里旋转着,转出一对灿烂的赤裸恋人。圣经就是从这一中心图画开始的。大部分古老的故事是以情人成为眷属结束的——隐退到他们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始状态中去。然而对拜伦和娜塔丽来说,他们的故事才开始呢。
剧跳的脉搏和爱情的溪流消失在一对恋人的温暖的酣睡中了。在一九四一年一月的一个夜晚,拜伦·亨利夫妇(美国人)行完婚礼之后,睡在里斯本郊外的皇宫饭店里。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两千多个夜晚中的一个。这时,人类很大一部分正难以安眠。
第38章
啁啾的鸟声把娜塔丽吵醒了,她睁开了眼睛。拜伦坐在她身旁,吸着烟。朝阳台那面开着的门正吹进一股凉风。在点缀着粉色彩云的空中,一轮苍白的月亮和一颗星星正低低地挂在波浪滔滔的海面上。
“嗨,听鸟儿唱得多好听!你醒来多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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