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杆的长阳台望出去,看见一片紫红色的海。房间里摆满了古老而沉重的描金和绿色家具、金色的布帏幔、镶金的镜子和一些黑糊糊的巨幅古画。斯鲁特一边冲着淋浴,一边轻声唱着,娜塔丽隔着敞开的寝室朝他嚷了一声:“嗨,我来啦。”
水龙头关上了。不一会儿,斯鲁特穿着一件花格子呢的浴衣出来了,一面用毛巾擦着头。“我这个公寓怎么样?够得上印度酋长的行宫吧,呃?这原本是使馆替一位石油大亨订下的。可是他没露面。我包了一个星期。”
“好极啦,”她使劲往椅子上一靠。
“怎么啦?”
“巴祖斯特终于来了电话。勃拉尼的潜艇改了航线,开往直布罗陀,根本不靠里斯本啦。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任何说明。”
“原来这样!哎,真不幸。也许你可以到直布罗陀会他去。”
“泽尔斯顿不那么想,不过,他明天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到英国大使馆去打听个明白。他真肯帮忙,尤其看来他显然认为我是个傻瓜。没疑问,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抬起头来,带着一副不服气的懊恼神色望着他——这神态是他所熟悉的,很迷人——然后摘下帽子,使劲把头发往后甩了甩。
“你对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关于勃拉尼的话?还说了我些什么?他了解的似乎很不少!”
“嗯,有一晚我们喝得太多了些,我就倚在他肩头上哭诉起我在恋爱生活中的悲剧来。你放心,关于拜伦,我说的都是好话,我体谅他。”
她隐隐带着些恶意说:“我敢说你会那样的。喂,你这个排场可真不小,会叫你破产的。”
“就我在这儿的几天来说,还不至于。”
“至于我呢?我把行李撂在市里一个跳蚤洞里了。我跟从鹿特丹来的一位可怜的犹太老太婆合住一个房间。她丈夫在巴黎从火车上被抓走了。从星期天起,我还没洗过一次淋浴呢。”
“瞧,为什么不搬到这儿来?我这里还有个专给随身女仆住的房间。我到那儿睡去。你瞧这张床,简直是个足球场。你睡在这儿吧。”
“不成。听着,斯鲁特,如果我去得成直布罗陀,我就同拜伦结婚。他希望这样。”正照着一面周围镶着吹喇叭的镀金小天使的镜子梳头发的斯鲁特停下手来,用痛苦和将信将疑的眼光望了她一眼。她慌里慌张地讲下去。“我知道这听起来似乎轻率、荒唐,”她眼睛突然发亮,笑着说:“可是,事实上我本人愿意这么做。”
“那么,娜塔丽,我想我应该向你祝贺。天晓得我是多么愿你幸福。”
“啊,我知道你的心意,斯鲁特。不必告诉我这事儿实在太离奇。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爱拜伦。”
“哦,反正这房间任你使用。这里晚饭开得晚。你洗个淋浴吧。”
“然后再爬进我原来穿的旧衬衣里去?”娜塔丽摇摇头,似乎在寻思。“我看见楼下有个铺子。瞧瞧里斯本可以向我这个大个儿姑娘提供些什么货色吧。”
不久她夹着一个盒子回来了,神情有些诡秘。“你真心实意请我来住吗?我买了一大堆东西。这也许就是我的嫁妆。半小时的快速购置。他们这些货都是从塞维利亚来的,价钱便宜,而且正合我的口味。拜伦万一能来,准会喜欢得连眼珠子都蹦出来的。”
“你手头缺钱用吗?”
“亲爱的,我还有的是呢。这倒是住在锡耶纳山上什么也没有可买的好处。埃伦按月准时给我工资,钱就越积越多。真的,我可以住在你这儿吗?今儿晚上我真讨厌再回城里去了。我害怕那个可怜的老太婆。”
“我已经说过,这房间是你的啦。”
“我可不能登记。”
“放心好了。”
“好吧,”她用两只胳膊捧着那只匣子,走到寝室门口又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她那深情、诡秘的眼色震动了这位外交官。“别人会误会咱们的,会不会呢,斯鲁特?”
“我没有什么可误会的。叫人莫测高深的是你。”
“你以前可不曾认为我是莫测高深的。”
“我以为我把你看透了。我现在正为着自己的过于简单化而付着高得出奇的代价。”
“你以前是个自私自利的傻瓜。我很喜欢你。”
“谢谢你,杰斯特罗,洗你的淋浴去吧。”
第二天早晨,套房门口一阵响声把斯鲁特吵醒了。他系着浴衣的带子,打着呵欠从那个小小的女仆房间走出来,眨了眨眼睛。娜塔丽穿着一件令人目眩的白呢子衣服,系着一条配了金扣环的红色宽腰带,正坐在耀眼的阳光下,望着侍者在一张底下装有轮子的桌子上细心布置早餐。“啊,嗨,”她说,愉快地微笑着,一面抚摸着她那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我不知道你要不要起床。我已经替你要了份鸡蛋——万一你起来的话。这儿什么都那么便宜,供应那么充足!”
“我刷完牙就来陪你一道吃。你已经打扮好啦!什么时候醒的?”
“我醒了好几个钟头啦。照约定时间,我是应该今天十一点在这里的酒吧间等拜伦的。这是原来的计划。”
斯鲁特揉了揉眼睛,瞥了她一眼。“你是怎么回事?他的潜艇正开往直布罗陀呢。”
“那是那个叫巴祖斯特的人说的。要是他弄错了呢?”
“娜塔丽,他是海军武官哪。”
“我知道。”
斯鲁特摇了摇头,做个请她用早餐的手势,就座开了房间。不一会儿,他穿着衬衣、松紧裤和便鞋回来了,看到娜塔丽吃得正香呢。她朝他咧嘴笑了笑。“亲爱的,可别见怪,我贪吃得象只猪咐。有了阳光可真大不相同,而且还有咖啡!我感到痛快极啦!”
他坐下来,剖开一只熟透了的西班牙甜瓜。“乖乖,难道你真以为今天十一点拜伦·亨利准会在这家旅馆的酒吧间出现吗?光凭你的意志?”
“但是,海军信号也会象别的信号一样弄混的,你说会吗?我反正准备在那儿等他。”
“这真是荒唐无稽,但也正符合你的性格。”
“你喜欢我这件衣服吗?我昨天买的——就从那家铺子的橱窗里挑的。”
“很合你的身材。”
她不断地看表。“好,祝我走运吧,”她把餐巾朝桌上一丢,最后说:“我走啦。”
“你打算坐在那个酒吧间,象尊石像般的等一整天?”
“莱斯里,别生我的气。”
“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计划一下时间。”
“当然,如果到中午左右他还不照面,下一步我就得打听怎么去直布罗陀了。”
“我打个电话问问奔奇,中午我再下楼来。”
“那就劳驾啦。多谢你,莱斯里,多谢你帮的一切忙。那张床太舒服了。我几个月睡得都没这么好过。”
她说这话时怎么也不能把她脸上的那种恶作剧完全掩饰起来,然后淡漠地挥了挥手就走了。斯鲁特想,很清楚,她是在拿他的狼狈寻开心。形势变了,他得隐忍着,直到他能重新夺回主动权。
他判断他的机会就在眼前。莱斯里决心充分利用这次的邂逅。他不能理解娜塔丽为什么这么死心踏地要把她的一生浪费在拜伦·亨利身上。他以前那么对待这位了不起的姑娘,确是犯下了可怕的错误,他现在很想挽救过来。斯鲁特懂得,一个离了婚的男人偶然又跟他仍旧爱着的前妻相遇,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旧日的争吵和新的礼数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鸿沟——就是这道鸿沟在起作用,使他昨晚没能睡到那张大床上去。然而在这一切下面,他们俩在感情上却有极深的联系。倘若不是由于娜塔丽对那个古怪的瘦猴亨利偶然发生狂恋,他相信他们这时早已回到彼此的怀抱中,很可能已经结了婚。他老实认为自己更配得上她,对她也更为合适。
他盘算着:娜塔丽也许在里斯本流连一阵,她的意志是不屈不挠的,然而直布罗陀她多半是去不成的。她还得回意大利去。那样,他就陪她回锡耶纳,把埃伦·杰斯特罗撬动了,然后送他们回国。如果必要,他就给华盛顿拍个电报,请求把路程假延长一下。假如在这么长一段时间还不能把娜塔丽争取回来,那他就不幸过高地估计了自己以及他们之间的缘分了。他毕竟是她第一次爱上的那个男人。斯鲁特相信没有女人会真正恋记第一个得到过她的男人,这个男人永远也不会从她的内心深处完全排除出去。他从从容容地吃完早餐,然后给泽尔斯顿打电话。“奔奇,早安。关于娜塔丽去直布罗陀的事,你打听出什么消息没有?”
“莱斯,用不着啦。潜艇已经在这儿啦。”
斯鲁特很少接到过比这更坏的消息。然而他在声调里尽量抑制住任何感情。“到啦?怎么回事呀?”
“不知道。它天亮时进港的。眼下正泊在河的下流,靠近海关。”
“那么巴祖斯特究竟怎么说的呀?”
“他也正莫名其妙呢。一会儿他要找那个艇长谈谈去。曾经有命令要那只潜艇开往直布罗陀。”
“它在这儿停多少日子?”
“原定三天,”泽尔斯顿的语气变得有些戏谑了。“莱斯,时运不佳啊。姑娘确实了不起。我要是你的话,这三天先咬住牙,然后再看形势。”斯鲁特出于自我辩护,神态自若地说:“是呀,她不坏。不过,以前可比现在漂亮多啦。”他换上衣服,赶快跑下楼去。在那昏暗的酒吧间里,只有四、五个德国人。他们转过一张张多疑的脸看他。斯鲁特大踏步地从旅客休息室走过。
“喂,斯鲁特,回头瞧瞧!”娜塔丽的声音象一串快乐的银铃在响。她正和拜伦坐在一张绿丝绒沙发上,被一株种在盆里的棕榈半掩着。在他们面前的咖啡桌上放着一只打开了的公事包,旁边是一叠文件。这姑娘双颊红红的,眼睛发亮,整个面部都亢奋得放着异彩。拜伦·亨利跳起身来和他握手。看来他还是老样子,甚至斯鲁特第一次在锡耶纳见到他懒洋洋地倚着一堵墙时所穿的那件斜纹软呢上衣也没改样子。
斯鲁特说:“呃,来啦!娜塔丽没告诉你我们接到了些错误的消息吗?”
拜伦笑了。“严格说来,消息没有错。不过,反正还是来到这儿啦。”他用眼光扫了一下休息室。“喂,这里有一股奇怪的柏林气味。到处是德国人!”
“亲爱的,他们成群成伙的。关于任何事情都不要说任何话。”娜塔丽一面心情激动地翻着那叠文件,一面拽着拜伦的手说。“我找不到你的居留证啊!”
“和你的夹在一起了。”
“这么说来,他什么都弄到了,”娜塔丽大声对斯鲁特说。
“一切都齐备了。照规章要求的,全齐了,译成了葡萄牙文,也经公证人签署了,公证人的印章也经葡萄牙领事验讫。一件不短缺。”拜伦仍旧坐到她身旁,她把手插到他那浓密的头发里,猛地一拽。“我原以为你在搞文件上头一塌糊涂呢,你这家伙!你怎么弄得这么齐全!”
斯鲁特说:“你们确实有把握一样不缺吗?我从来没看到
过象这里这么严的规章。我来替你们把那套东西查点一下吧。”
“莱斯里,那就太好啦。你肯吗?”娜塔丽说着,在沙发上替他让出位子,跑后把那叠文件和泽尔斯顿交给她的那张单子递给斯鲁特。单子边上一项项都用红墨水划着核对的记号。
“你怎么把这些凑齐的?”斯鲁特说,开始查点文件。
拜伦解释说,他一听说潜艇计划要开到里斯本,就请了四天急事假,飞到华盛顿向葡萄牙大使馆了解关于结婚的规定。原来那里的葡萄牙海军武官德·爱赛盖上校是他在柏林时候的一个朋友,曾在网球双打中跟他合作过,对手是他的父亲和瑞典武官。德·爱赛盖立刻替他着手进行。“这些家伙如果真正动起来,几天之内能做到的真是惊人!”拜伦说。
“有些文件是我想法弄到的,但是最不好弄的,都是葡萄牙领事给弄到的。”
“外事工作到处都是这样,”斯鲁特说,一边有条不紊地翻着一个接一个的文件,同时望着那张核对的单子。“命运的车轮不是象冰川那样缓缓移动,就是快得连它驰过的影子也看不见。反正,拜伦,我老实认为你,或者那位葡萄牙上校,或者你们俩办成功了。看来文件是应有尽有了。”
“你同我结婚吗?”拜伦非常严肃地问。娜塔丽说:“对天起誓,当然罗。”
他们迸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斯鲁特忧郁地轻轻笑了一声,把文件放回夹子里——拜伦在上面用齐整的正楷标着红字:“结婚”。“我来打个电话给泽尔斯顿,问问你们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好不好?拜伦,这个泽尔斯顿是我在使馆里的一位朋友。”
拜伦·亨利慢条斯理地、十分感激地微笑着。斯鲁特不能不看到那副笑容是多么动人。“你肯吗?太谢谢啦。眼下我头脑不大清楚。”
“不清楚?整个说来,我敢说你做得头头是道。”
过几分钟斯鲁特走回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