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有一张沾满墨迹的办公桌和两把椅子。满布灰尘的黄色墙上有一些干净的正方块和长方块,原是挂法国官员的照片的,现在已取下了。桌子后面挂有一幅簇新的红白黑三色A字旗。另有一张绷着脸、穿着军大衣、一绺乱发搭在一只眼睛上的希特勒的普通照片,这是一幅粗粗修整过比本人显得年轻的照片。墙上有一架挂钟,钟摆滴答声非常响,是帕格闻所未闻的;钟面原系绿色,由于年深日久,已经褪色了。
门开了。一个头戴钢盔、带着手提机枪的德国士兵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到桌边转了个身,咔喳一下立正敬礼。伽拉德跟在他后面,右臂用挂带吊着,面孔浮肿,没有血色,还裹着纱布。再后面就是那个眼睛抽动的中尉。飞行员身穿飞行服,衣服破裂的地方随便缝补了几针。
“喂,台德,”维克多·亨利说。
伽拉德极其惊异地说:“哎呀!”他下嘴唇和下巴上包扎的纱布捂住了他的说话声。
中尉用迅速而准确的德语对亨利上校说,由于英国飞行员奉命尽可能找机会逃走,雅果将军对不能解除武装卫兵的监视觉得很抱歉。见面的时间是没有限制的。士兵也不会来干预。他不懂英语。他奉命如果发现逃跑的行动,就开枪射击,因而中尉请求先生们不要有任何足以引起他误解的动作。至于交谈的内容,将军完全信赖亨利上校。如果没有问题,他现在就要走开了。
“我们谈完以后,我怎么让您知道呢?”帕格用大拇指朝那个发呆的士兵一指。“比如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那就可能引起他的误解。”
“很对,”中尉低下头,眼角抽动了一下。“那时就请您拿起电话机稍等一会儿,再放回到架上。我就马上回来。请允许我告诉您一声,将军请您在前进指挥所跟他一起吃午饭,指挥所离这儿有四十公里的汽车路。”门关上后,帕格拿出香烟,给飞行员点了一根。
“呵!老天爷保佑你。”伽拉德吸一口烟,好象一个人从水底钻出来吸一口空气一样。“帕姆知道吗?有人看见我跳伞吗?”
“你的一个同伴说他看到了。她确信你还活着。”
“好啊,现在你可以告诉她啦。”
“我当然非常乐意。”
挂钟的滴答声很响。伽拉德用左手笨拙地弹了弹烟灰,看了卫兵一眼,卫兵象根竹竿一样站得笔直,机枪斜拿在他那双指关节发白的手里。德国钢盔的凸边使得这个农村青年的脸看起来严肃得象一座雕像。
“使这次小小的谈话有点煞风景吧,呃?”
“他是个相当老练的家伙,”帕格说。
卫兵笔直地注视着前面,在这关着门的小屋里可以闻到从他身上发出的一阵很久不洗澡的污浊气味。虽然他刮光的脸是很干净的。
“看来相当老练。我说,这是我生活中的一件意外事,我以为我会受到粗暴的拷问。也许会被弄到德国去。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只说我要是不老实,就枪毙我。你准是在德国空军里有些好朋友吧。”
“你有什么话要我告诉帕米拉吗?”
“你会看到她吗?”
“我想不会,我很快就要回华盛顿去了。我可以打电报或者写信给她。”
“有很多话要告诉她。首先,不管怎样,我很好。脸上和脖子上有些烧伤。”他举起吊着的手臂。“幸而子弹只打穿骨头,没有把它打碎。对医疗上的照顾我没有什么好责备的。饮食坏透了——发了霉的黑面包,发臭的人造奶油,吃后嘴里带着汽油味,汤里全是烂土豆。前两天伙食莫名其妙地改进了,只是在我的病房里。昨天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真正不错的炖肉,虽然很可能是利尔的猫肉和狗肉。味道很好。我想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这次小小的来访而准备的。我对你真是感激极了。真的,你居然设法能来看我,真是了不起。亨利上校,帕姆过得怎样?告诉我些她的情况吧。你最后一次什么时候见到她的?她看上去好吗?”
“你失踪以后我见过她好几次。她到伦敦来过,我带她参加了一些宴会,去过一些娱乐场所。有一阵子她消瘦下去,不想吃什么。但她在恢复过来。实际上,她最后告诉我的一件事是希望你回来。还有她准备等着你,跟你结婚。”
飞行员的双眼显得湿润起来。“她是个了不起的姑娘,帕米拉。”他回头看着那士兵。“呃,他真难闻,是不是?”他看着那士兵的没有表情的脸,用一种随便的语调说:“你愿意瞧一瞧这张脸吗?说明很多事情,是不是?八千万象这个家伙一样驯顺而又危险的畜生。无怪乎希特勒成了他们的领袖。”士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真的认为他不懂得英语。”
“不要信赖这个,”帕格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说得很快。
“嗯,告诉她我现在承认她的意见是正确的,等我回去以后我要接受司令部的工作。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他摇了摇头。“我真是个傻瓜。这些德国飞机就在我前面,在下边,麦式110战斗机,三个座位——这是个很好的机会。但是我没有打中,没有及时刹住。正好在他们中间俯冲下去,以后我只知道我感到肩头上挨了一下,就象重重地挨了一拳似的。我的发动机起火了,我使劲拉一下操纵杆,天晓得,它就跟折断了的脖子似的。我四面看看,发现没有了机尾。全部被打掉了。我打开座舱罩,解开降落伞背带的扣子,从里面爬了出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烧伤了,可是火焰一直烧到我的脸上,大部分烧到嘴旁边。我只是在盐水刺痛的时候才感觉到。”伽拉德叹了口气,向屋内扫了一眼,他郁郁不乐的眼光停在那个生硬的、发出臭气的士兵身上。“于是我到了这里。战争怎样啦?德国大夫说战争实际上已经结束了。自然这是假话。”
维克多·亨利尽可能把情况说得好些。飞行员点点头,快活起来。“这才象话呢。”
钟还在滴答地响,那个卫兵打了两下喷嚏,吓了他们一跳。他的脸变相了,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但他还是照样死板板地站着。
“怪就怪在这里,”伽拉德说。“你从这儿出去要跟一位德国空军将军共进午餐,而我仍然是枪口下的一个囚犯。我想你最好赶快走吧。”
“不忙,拿几支烟去,我很想把这一包都给你,只是这个傻小子也许会认为这事有点蹊跷,因而引起误解。”
“哈!管他叫傻小子一点不错。你考虑得可真周到,先生。”伽拉德抽出几根香烟,然后被一时的感情所驱使,忽然把那包香烟递到卫兵跟前。这个德国兵的眼睛上下移动一下,急促地摇一下头,好象一匹马在赶走苍蝇似的。
伽拉德在旧香烟头上接了一支新烟。“嘿,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不过我要谢谢你!谢谢你!你对我的帮助比你猜想到的要大得多。”
“嗯,主要是靠运气,不过我终于找到了你,心里还是挺高兴。”
飞行员歪扭着脸咧嘴一笑——他那扎着绷带的嘴左边好象冻僵了一般——说:“怪不得帕姆认为你什么事都能办到。”
帕格抬头看了看那只旧钟。钟面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指针差不多已指到正午。“我想我最好不要让将军等得太久。”
“当然啦,先生。”飞行员瞧着卫兵,又加了一句。“不管怎样,我老忘不了这个傻小子,他叫我不舒服。”
在维克多·亨利把电话筒从挂钩上拿下来的时候,钟敲了十二下。他又放了回去。
“告诉帕姆我就会看见她的,”伽拉德用坚定的口气说,暗示他有逃跑的打算。
“小心些。”
“相信我好了。你知道我要为谁活着。到时候我们要找你当傧相,只要你在千英里之内。”
“我要是在千英里之内,就准来。”
帕格坐车穿过利尔时,就象他上次坐在餐车里一样,再次注意到德国的统治已经稳定下来。细雨蒙蒙,在这个大工业城市的灰色街道和林荫道上,法国人在法国警察的指挥下,驾驶着带有法国牌照的法国小汽车,在法国店铺和广告牌中间忙碌。只是这儿那儿有一张用德文粗黑体字写的公告、一
个在街上或是在大楼入口上面的告示——常常写“禁止入内”这几个字——以及德国兵坐在军用卡车上巡逻的刺眼景象,使人想起希特勒是利尔的主人。毫无疑问,这个城市已经遭到掠夺,只是方式比较文雅,比较有条理。帕格听说过所采用的手法:德国人购买大部分东西都用不值一文的占领区货币支付,那些明目张胆的掠夺者征用了物资,只给一张毫无用处的手据,可是使用这些手法的过程却一点也看不出来。利尔街上熙来攘往的行人看上去有点消沉,不过维克多·亨利见过的法国人没有一个看上去不是消沉的。这儿跟在火车上一样,新秩序看来要维持一千年。
那位会拉大提琴的将军戴一顶高高的德国空军军帽,穿一双闪亮的黑皮靴,披一件拖到脚边的笔挺的蓝灰色军用雨衣,看起来比从前更高更瘦更凶狠了。中尉见了他谦卑地鞠躬并立正敬礼,司令部里每个人都对他毕恭毕敬,充分说明雅果是这里的最高级军官。他提出两个地方供维克多·亨利选择:是在附近德国空军征用的一所“相当舒适”的别墅中用一顿象样的午餐呢?还是就在这儿机场上随便吃一点。帕格说出自己的选择后,他点头表示赞成。他脱下雨衣,看也不看就让它从肩上掉下来,中尉立刻上前接住。
将军和他的客人到里边办公室里,在一张铺着台布的桌旁就座,吃着汤、鲟鱼、小牛肉、奶酪和水果。这些东西都装在金边瓷盘里,由一些脚步很轻、春风满面的法国侍者递送。雅果将军挑着菜吃,不大喝酒。维克多·亨利见他面色苍白枯黄,看出这是心脏病的征象,但没没什么。他饿了,只是埋头吃东西,将军则边抽烟边谈话,说的是一种发音有点不清的准确德语,他的中尉讲话时显然一直在模仿他。他经常停下来,捂住嘴小心地咳嗽。
雅果说,美国海军是世界上唯一在专业方面可以同德国陆军相比的军事机器。三十年代中他作为一个观察家曾去参观过,并把俯冲轰炸的观念告诉了戈林。因而德国空军发展了斯杜加式小型俯冲战斗轰炸机。“不管您赞成不赞成,”他带着疲乏的笑容说。“我们闪击战的成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应当归功于你们海军。”
“嗯,也许我们在战后会接受这句恭维话,将军。”
雅果听了帕格这句含讥带讽的话,不高兴地点了点头,接下去说:美国陆军是无法比的,象所有现代的军队一样,它
的理论和实践都是从德国总参谋部的概念中发展推演出来的。可是他注意到美国陆军比较外行,他们在机动动作中缺乏气魄,数量也太可怜。他说,美国实质上是一个联结两个世界大洋的海上强国。武装部队的状况反映了这一地理事实。
从这里他开始谈到斯宾格勒,他说此人跟许许多多德国人一样,不能理解美国。这就是《西方的衰亡》一书中的错误。美国又成了白人基督徒的欧洲,在一个富饶的未开垦的大陆上得到重新发展的机会。美国同一个现代化的、秩序井然的欧洲结成联盟,就能够带来西方巨大的新生,带来新的黄金时代。至少这是帕格从将军不切实际的高谈阔论中理会到的一点,同他在阿本德鲁周末晚上听到的谈论,如出一辙。
喝咖啡时——咖啡的味道很可怕,就象烧焦了的胡桃壳味道——雅果说:“您肯赏光去看一下飞机场么?天气不怎么好。”
“如果您的哪一位副官能抽出时间的话,我是非常愿去的。”
他那疲乏的笑容又出现了。“我在这次战役中的工作很久以前就结束了。剩下的是野战指挥官的事了。我可以陪您走一趟。”
他们乘一辆窄小的汽车在机场上兜了一圈,车里满是德国汽油的硫磺气味。太阳在低沉的天空从碧蓝云隙中照射出来,在黯淡的阳光下,粗短的麦塞施米特式109飞机从分散的地下掩体中露出一半,漆在上面的十字和A字已经剥落。这地方完全象一个英国的战斗机基地:修理工棚、飞机库、分散的营房、坐落在平静的农场中的十字形简易机场和一群群奶牛在上面吃草的波浪起伏的牧场。褪色的法文告示说明,这儿是被打垮的法国空军的扩大基地。大部分建筑都是木头或水泥造的粗糙的新房屋。有裂缝的旧着陆跑道和宽阔的新着陆跑道并列,象汽车跑道一样。
“这都是你们在六月以后完成的?”帕格说。“真不错。”
这时雅果看去象个受人恭维的老头子,高兴而温和地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齿。“您的眼光很内行。西方新闻界那些时髦家伙想知道德国空军在进攻前为什么等候了六个宝贵的星期。他们对后勤懂得些什么?”
将军说,希特勒把空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