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挑选了好长好长时间了,亲爱的。”她又倒了些咖啡,一边喝着,从杯子边上神秘地望着他。“你们两个人在柏林,大概把我大大地评论了一通吧,是不是?”
“没有特别评论你。他提到最后一天在科尼希斯贝格你对他的态度,跟对我的态度完全一样。”
“那天我简直觉得可怕,勃拉尼。”
“没什么。我想,我很可能惹你生气了,因此,我问了他。”
“真有意思。斯鲁特还说了我些什么?”
她那低沉而颤抖的说话声,火光下闪烁着愉快光芒的眼睛,使拜伦不能平静。“他说,我要是被象你这样的姑娘缠住不合适,还说,他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心里就没有过一刻平静。”
她满意地低声笑了。“这两个评语很准确,我的好人。他还说什么?”
“就说这些。他给我开书单那次讲的也是这些。”
“是啊,这不就是真正的斯鲁特吗?想用他的学问来影响你!这件小事正好是个证明。他当真把我们的事全都告诉你了?把他跟我的事?”拜伦摇摇头。
娜塔丽说:“你去给咱们弄点白兰地来好吗?我想喝一点白兰地。”他跑下楼,又拿着一瓶酒和两只闪闪发光的酒杯跑回来。娜塔丽用手旋转着白兰地酒杯,眼睛一直望着球形的杯子,很少抬头看他。她突然一口气滔滔不绝地把她跟莱斯里·斯鲁特的事全讲出来了。她讲了好长时间。拜伦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往火里加劈柴打断了她的话。她讲的这种事是很普遍的,一个年岁比较大的聪明男子跟一个少女随便玩玩,结果竟弄假成真,堕入情网。如果她决心嫁给他,只能给他的生活造成痛苦。她说,他并不愿意娶她,主要因为她是犹太人。和犹太人结婚,对他的前程不利。他态度一直暧昧也就是为了这个。现在,两年半之后,有这封信在手,如果她需要他,她就能得到。
拜伦痛恨这个故事的每一个字,但他还是觉得神魂颠倒,并且怀着感激的心情。这个一向守口如瓶的少女终于向他披露了她生活中的隐秘。她按捺不住说出了这些话,结束了他们之间自华沙以来奇怪的紧张局面,结束了他们之间的一场小小的假战争——图书室里长久存在的敌意的沉默,她经常回避他,躲在自己房间里,以及她那种屈尊俯就的奇怪态度,这一切都结束了。她在讲这些事的时候,他们彼此关系越来越亲密,波兰一个月冒险之行中他们也不曾这样亲密过。
有关这位姑娘的一切他都感兴趣。即使是她讲述自己跟另外一个男人的恋爱故事,又有何妨!至少拜伦是在跟娜塔丽·杰斯特罗谈到娜塔丽·杰斯特罗,这是他早就渴望的了。他倾听着她那很甜的、低沉的、偶尔带着纽约特点的说话声,他还能凭着火光看见她的手随便打着手势,有时伸出手掌一挥,突然停在半空,总看到她这个手势。只有娜塔丽·杰斯特罗一人在他心目中占有和父亲同等的地位。他几乎同样渴望跟父亲在一起,听父亲讲话,或是讲给父亲听,尽管他最后不得不克制自己,退出父亲的房间。而且,他知道,几乎每次谈话总是让维克多·亨利生气或失望。至于母亲的温暖,他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他承受着母亲的爱抚,但又嫌母亲喜怒无常。他父亲很可怕,娜塔丽也跟他一样可怕,何况这个黑黑的少女,他当初一见到就渴望拥抱她,但又觉得没有希望。
“好,你都知道了,”娜塔丽说。“要说起来没有个完,不过大致就是这些。再来一点埃伦的白兰地怎么样?你不再喝一点吗?这是特别好的白兰地。奇怪,我平时并不喜欢它。”
拜伦给他两人又倒了些酒,尽管他自己的那杯酒并没有喝完。
“我整整一天都在纳闷,”她呷了一口酒说,“为什么莱斯里现在认输了。我想,我知道什么原因。”
“没有你他很寂寞,”拜伦说。
娜塔丽摇摇头。“莱斯里·斯鲁特在布拉赫途中的表现太叫人恶心了。为了这一点我很看不起他,我也让他明白这一点。这是个转折点。此后他一直在追我。我揣摩自己也一直在躲他。他来的信有一多半我都没有回。”拜伦说:“你总是把那件事夸大了。他只不过……”
“别说了,拜伦。别跟我拐弯抹角。他只不过脸色吓得蜡黄,拿我当借口,躲在我裙子背后。瑞典大使一路当着他的面嘲笑他。”她把自己的一杯白兰地几乎一饮而尽。“要知道,一个人的勇气可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好象也不怎么重要了。你可以是个世界的领袖,但同时又是一个卑鄙的懦夫。希特勒大概就是这种人。这种情况还会有。将来还会不断发生。我不是说我不愿意嫁给莱斯里·斯鲁特,因为他被炮火吓破了胆。在火车站他的表现还是相当好的。不过,我敢说这肯定是他向我求婚的原因。他用这来表示向我道歉,而且重新做人。这可跟我少女时代理想的对象不完全一样。”
“这正合你的心意了。”
“我也不知道。还有许多障碍呢。比如我的家庭。我告诉父母亲说我爱上一个基督教徒时,他们大发脾气。发了这通脾气我倒不觉得什么,我父亲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现在又该掀起一场风波了。而且,莱斯里向我求婚很奇怪。时间、地点都不怎么合适。要是回信接受他的要求,他就是骑着自行车也会跑来的。”
“如果他当真是这种傻瓜——不过我对这一点非常怀疑,”拜伦说。“那你就让他骑自行车回去好了。”
“再有就是埃伦。”
“他不会连累你。他迟早要离开意大利。”
“他非常不愿意走。”
“咱们不在的时候他不也照样活下来了。”
“呃,那是你这么想。你当初该看看我回来的时候图书室和书房成什么样子。乱七八糟。而且他那几个星期一点东西也没有写。埃伦老早就应该结婚,但是他不肯,因此他有好多事需要别人操心,照顾。他甚至连一支铅笔都削不好。”
拜伦开始怀疑,娜塔丽现在这样激动和多话,是否因为多喝了白兰地。她说起话来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连气都透不过来了,眼睛也象发狂的样子。“此外,你知道,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
“什么问题?”
她瞪着眼睛看他。“你真不知道吗,勃拉尼?一点也不知道吗?你一点也没感觉出来吗?你就说吧。别再这样了。”
娜塔丽·杰斯特罗朝他瞟了一眼,这充满着诱惑的突然一瞥,简直使他陶醉了,他勉强结结巴巴地说:“我想,我不知道。”
“那好,我来告诉你吧。你已经成功了,你这个坏蛋,你明明知道。你从第一天来就想要做的事,已经成功了。我已经爱上你了!”她又朝他瞟了一眼,眼睛闪闪放光,瞪得老大。
“瞧瞧你这副吃惊相。难道你不相信吗?”他用非常沙哑的声音说:“我但愿不是在做梦。”
他站起来,朝她走过去。她跳起来跟他拥抱。“哦,我的上帝,”她偎着他说着,吻了又吻。“你的嘴真是太好了,”她喃喃地说,用手理着他的头发,抚弄着他的脸。“笑得多甜。多好一双手。我喜欢看你这双手。我喜欢你走路的样子。你太好了,”这简直象拜伦幻想过千百次的梦境,但是比梦境更热烈、更美好、更激荡人心。她简直象一只猫,怀着本能的快感蹭着他的身体。她的呢睡衣在他手里沙沙作响。她的头发散发出的芳香,她嘴里吐出的温暖而甜润的呼吸,这些都不可能是梦境。但是发生这一切简直叫人惊异,难以置信。他们站在噼啪作响的炉火旁,拥抱亲吻,断断续续地讲胡话,窃窃私语,笑着,吻了又吻。娜塔丽挣脱开,跑了几步,转身对着他,眼睛闪闪放光。
“也罢。我要那样做,要不然就死掉。我生平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拜伦,我简直被你疯狂地吸引住了。我一直在想办法摆脱掉,摆脱掉,因为,你知道,这样没有一点点好处。你是个孩子。我不能这样。不能再交一个基督教徒。不能再这样了。而且……”她用双手蒙住脸。“啊!啊!别这样看我,勃拉尼!离开我的房间吧。”拜伦转身要走开,他的腿都发软了。他想叫她心里高兴。
她立刻又说:“我的上帝,你是个好人。这也是你叫人不能相信的地方。你还是呆在这里吧,好不好?我亲爱的,我的爱,我并不想赶你出去,我还想再跟你谈谈,不过,我只是想清醒清醒就是了。我不愿意做出什么错事。你让我做什么,我一定做。我非常崇拜你。”
他凭着火光看她穿着呢睡衣,交叉着双臂站着,一只腿伸到一旁,一侧的臀部撅着,这是娜塔丽最爱摆的姿式。他欣喜若狂,而且庆幸自己还活着。“听我说,你打算嫁给我吗?”拜伦说。
娜塔丽瞪大眼睛,张着嘴。拜伦一看她脸上变成这副滑稽相,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她也跟着拚命笑。她朝他走过来,几乎是扑到他身上,笑得很厉害,连吻他都没法吻了。“天哪,”她用胳膊搂住他,气喘吁吁地说。“你真是怪人。一天就有两个人同时向杰斯特罗求婚!不下则已,一下倾盆,是吧?”
“我是当真的,”他说。“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笑。我一直想娶你。这好象很可笑,但如果你当真爱我……”
“是很可笑,”娜塔丽吻着他的面颊说。“可笑得没法说,你虽然有意,我却一直无心,说不定……由它去吧!反正谁也不能说你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你已经有点象沙纸了,是不是?”她又狠狠吻了他一下,然后松开手。“先前的想法还是对的。你走吧。晚安,亲爱的。我知道你是当真的,我深受感动。我们在这种悲惨的地方所赢得的就是时间,有的是时间。”
周围一片漆黑,拜伦在他那间雅致的小房间里,睁大着眼睛躺在他那张小床上。他听见她在下边走动了一会儿,接着整个房子都沉静下来。他还能尝到娜塔丽唇上的余味。他手上还保留着她的脂粉香。外边峡谷里,回声振荡的山坡上传来彼此呼应的驴叫声,一只搞错了时辰的雄鸡不到黎明就报晓了,狗在叫。突然刮来一阵风,雨水哗哗地落到屋瓦上好长时间,过了一会儿,顺着破洞滴到他床边的一只桶里。阵雨过去了,柔弱的蓝色月光从小小的圆窗口投进来,桶里的滴水声住了,拜伦却依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尽力使自己相信发生的这一切是事实,并且区别哪些是半年来的梦境、幻觉,哪些是娜塔丽向他表示爱情、使他大为震惊的真实现实。此刻他怀着激荡的心情开始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他满脑子装着各种设想和决定,从医科大学、短篇小说作家到华盛顿银行业。当他怀着这些想法蒙眬入睡时,窗外已经泛红了。他母亲的一位远房兄弟确实开了一家银行。
“嗨,娜塔丽。”
“呃,你来了。睡得好吗?”
他匆匆忙忙来到图书室时,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拜伦向来很懒散,但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晚才下楼来过。娜塔丽桌上摆着三本打开的书,她在打字。她朝拜伦热情地瞟了一眼,又继续工作。拜伦看见自己桌上摆着一叠原稿,杰斯特罗在稿上改得乱七八糟,另外还别着一张字条,用红笔写着:请在午饭前把材料给我。
“埃伦·杰斯特罗十分钟前还进来看过,”娜塔丽说,“还抱怨了几句。”
拜伦数了数页数。“吃午饭的时候,他更该抱怨了。我很抱歉,可是我到天亮才合眼。”
“是吗?”她说着,悄悄一笑。“我睡得好极了。”
拜伦迅速准备好打字纸和复写纸,开始打字,眼睛拚命盯着杰斯特罗潦草的字迹。有一只手抚弄着他的头发,然后暧洋洋地放在他脖子上。“让我看看。”她站在他背后,深情地、兴冲冲地望着他。她那件旧的棕色上衣左胸上别着从华沙带来的那只紫宝石金别针。这只胸针她以前从来没有戴过。她看了看稿子,拿走一些。“可怜的勃拉尼,你怎么睡不着?别着急,你加油打,我也来。”
午饭前他们没有打完,但是到吃午饭的时候,杰斯特罗博士又被别的事情岔开了。中午,一辆白色兰夏牌轿车驶到别墅外边的石子地上,发出咔喳咔喳的响声。拜伦和娜塔丽听见托姆·索尔浑厚的说话声和他妻子热情、爽朗的笑声。索尔夫妇这一对大名鼎鼎的美国演员,在山上离杰斯特罗不远的一座别墅里断断续续住了十五年。女的管油漆,管理花园,男的砌砖墙,烧饭。他们不断地读老剧本、新剧本以及可以改编成剧本的小说。许多名人到锡耶纳来拜访他们。通过他们杰斯特罗结识了毛姆①、贝伦逊②、杰特鲁德·劳伦斯③和毕加索毕加索(1881—1973),西班牙画家。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在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当中,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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