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在哪里?”
“哼,她居然到红场散步去了!你能想得到吗?你看,行李都不整。维克多,我不是来对你显示做父亲的恼怒,你能体会,对吗?”韬基·塔茨伯利显然气疯了,嘴里滔滔不绝,就连他这个爱说话的人也显得特殊。“这使我处在最可笑的位置上。见鬼,我这一辈子对这些小事情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做。如果我跟她讲道德观念,她就会当着我面大笑。但是人之常情又怎样呢?你是有幸福家庭的人,你不愿意她老跟在你后面,对吗?多难为情!不论怎么说,台德·伽拉德怎么办?哈,她让我去告诉他说全吹了!我说我才不给她干这些事呢,她马上胡乱写了一封信塞在我的皮包里。我对你说,对帕姆,我正处在一个非常够呛的时刻。”
维克多·亨利把一只手放在眉毛上,虽然心里甜滋滋的,但还是带着倦怠的语调说:“唉,相信我的话,我完全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会感到意外。我跟她说这是不行的,说得都生气了,我说你是一个很能克制的老式人,爱惜自己的荣誉,忠于你的妻子,诸如此类的话。唉,这任性的孩子都同意,说就是因为这个她喜欢你。怎么说也说不通。维克多,德国兵已大军压境,可一个英国女人在莫斯科无目的地转来转去,这有多愚蠢,也一定很危险。”
“是呀,是危险。你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古比雪夫,韬基?在俄国的外国新闻记者除了你,都在那列火车上了。”
“他们都是白痴。在莫斯科想得到一点消息已经够难了。在伏尔加的泥洞里他们还有什么屁东西可写?他们只是喝酒喝得肝硬化,打牌打到眼睛瞎了而已。我的眼睛已经够坏的了。我要逃跑了。如果俄国佬能守住莫斯科,我再回来,我相信并希望他们能守住,但如果他们不能一切就算完了。英国就要毫无办法了,你知道这一点。我们都得贡献一份力量。这将是一次世界大轮班,你们善于计算时机的罗斯福就将要遭到全世界的武装反对。”
维克多·亨利跌跌撞撞跑到黄色镜子前面,摸摸他多须的下颌,说:“我最好跟帕米拉谈一谈。”
“求求你,亲爱的伙计,求求你了。快一点!”
帕格走到外面,地上是新下的雪,阳光灿烂,他听到了参差不齐的男声唱着俄国歌曲。在玛耐兹纳雅广场上,一队老人和男孩,背着镐和锹,使劲地唱着进行曲,跟在一个军曹后面走过去。其余的莫斯科人照常为了各人自己的事在路上跋涉,如往常一样成群结队,披着围巾,但人行道上的行人少多了。帕格想,也许耗子已经都走了,这里留下的是真正的莫斯科人。
他走到红场,经过一幅巨大的表明祖国已严阵以待的招贴画,画上是一个高喊着的身强力壮的妇女挥舞着刺刀和红旗,还有一些小招贴画,画着长了希特勒脸的老鼠、蜘蛛、长虫被忿怒而漂亮的俄国士兵刺死,或被红军的坦克压死。广场上空无一人,宽阔的地面铺了很深的白雪,几乎没有一个足印。在克里姆林宫墙外面列宁墓前,它的红大理石已经隐蔽在盖着雪的一层层沙包之中,两个士兵象往常一样站在那里,象个穿着衣服的雕像,但没有排队谒墓的人。在另一边的远处,帕格看到一个穿灰衣服的矮小人形经过圣巴希尔教堂走过来。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他也认出在“不来梅号”轮船甲板上那个摇晃的步伐和她移动膀子的姿势。他朝着她走去,他的套鞋深陷在蒙了一层纸灰的雪地里。她看见他,就招招手。她急急忙忙穿过雪地迎接他,一下子倒在他怀里,象他从柏林飞行回来一样吻了他。她的呼吸温暖而带香味。“妈的!老头儿去找你谈了吧。”
“对啦。”
“你筋疲力尽了吧?我知道你一夜没睡。教堂边上有长凳。你的计划怎么样?你们都去古比雪夫?还是你也去伦敦?”
他们胳膊挽着胳膊走着,手指握在一起。“都不去。突然的改变。我接到了命令,帕姆,命令已寄到了这儿。我要去指挥一艘战列舰,‘加利福尼亚号’。”
她停下来,拉住他的胳膊把他转过来对着她,握住他的两只胳膊,睁大了闪着光的眼睛看着他的脸。“指挥一艘战列舰!”
“不坏吧,唉?”他象小学生一样说。
“我的天,真惊人!经过这个以后,你肯定会成为一个海军将官,可不吗?啊,你妻子将会多么高兴!”帕米拉不自觉地高兴地说着,又往前走。“我希望现在就在这里有一瓶那种很粘的乔治亚香槟酒。好啊!这真是非常了不起。‘加利福尼亚号’基地在哪里?你知道吗?”
“珍珠港。”她带着疑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奥阿胡。夏威夷群岛。”
“啊,夏威夷。好吧。我们将设法把我弄到夏威夷去。毫无疑问,那里有英国领事馆,或者商务代办处,或者军事联络处,诸如此类的机构。总得有个什么。”
“你不是在空军服务,现在休假吗?要是韬基回到伦敦,你不需要回去报到吗?”
“我亲爱的,论我来安排这一切。我很会,很会去取得我需要的东西。”
“我相信这一点。”
她大笑起来。他们掸掉了奇怪的教堂栏杆外面长凳上的积雪。教堂的那些带色的圆顶有的象洋葱、有的象菠萝,它们跟克里姆林宫的红星一样,一半罩在灰色的厚帆布星。“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夏威夷,怎么走法?”
“我将尽快地动身,经过西伯利亚、日本、菲律宾。”他们坐下来,他抓住她的手。“现在,帕姆、你听着——”
“你要教训我吗?请不用费心,维克多,没有用。”
“你提起了我的妻子。她也可能去珍珠港。”
“我也想她会去。”
“那么,你脑子想的是什么,精确地说?”
“噢,亲爱的,既然你问我,我脑子里想的是你和我欺骗她,体面地、谨慎地,还要和蔼地,等到你腻了,我就回家。”
这个直率的声明使维克多·亨利大吃一惊。多么新奇、多么超出他生活的常规,他只能笨拙而生硬地回答说:“我不懂这种安排。”
“我知道,条爱的,我知道这一定使你感到吃惊,这对你说来是不道德的。你是一个亲爱的好人。尽管如此,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办法。我爱你,这是改变不了的。我只有和你在一起才感到幸福,不然便不快乐。在今后,我不想再跟你长期地分开了。直到有一天你自己让我走开。所以你得容忍这种安排,这不是一个坏安排,真的。”
“是的,这不是一个坏安排,但你不会遵守它。”
帕米拉的鹅蛋脸上露出了很吃惊的表情,然后她的眼神里闪现出一种快乐的光彩,她的嘴唇一弯,聪明地微笑了。
“你不怎么笨。”
“我一点也不笨,帕米拉。海军不会把一艘战列舰交给笨蛋。”
一长串有红星标志的青色卡车开进广场,从红砖墙的博物馆与停业的百货大楼之间穿过,面朝列宁墓一辆挨着一辆停下来。
“我们在这里时间有限,”帕格继续说,提高了嗓子,“暂时我把罗达放在一边,只谈你的事——”
她打断他说:“维克多,亲爱的,我知道你对你妻子很忠诚。我总怕你把我当作一个挖墙脚的坏女人。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就是这样。自从今天早晨我被迫告诉韬基以后,我高兴极啦。”
亨利向前倾着身子坐着,胳膊放在膝上,两只手握在一起,在雪地的阳光反射下半闭着眼,瞧着她。士兵们从卡车上下来,显然是新征集来的,他们参差不齐地站在雪地上,一个穿齐膝长大衣的军曹大声吆喝着,传递着分发步枪。沉默了好一会,亨利实事求是地说:“我知道这样的机会我这一辈子不会再有了。”
“不会,维克多,不会了!”她的脸激动得放着光彩。“人只要能碰上一次就很幸运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跟你走。你不能跟我结婚真不幸,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在这个条件下走吧。”
“我没有说我不能跟你结婚,”亨利说。她大吃一惊。“让我们说清楚。如果我能爱你达到背着我妻子和你发生关系的话,就是说我已经爱你爱到可以和她提出离婚的程度。对我说来,伤害是一样的。我不懂得你所说体面和蔼的欺骗是什么。它有一个恰当的名词,我不喜欢这名词。但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帕姆,现在你必须离开莫斯科。唯一的地方是去伦敦。这是常识。”
“我不会跟台德结婚,不用争论,”他刚要开口说话,她就语气很硬地说,“我知道这是一个讨厌的决定,但是决定已经做了。的的确确是这样。我不知道你的战列舰是什么样的。这是令人高兴和激动的,但事情也就更复杂化了。我当然不能让你带着我穿越西伯利亚,但如果你现在不阻止我的话,我将想办法自己到厦威夷来——比你认为可能的时间还要早得多。”
“你甚至不考虑英国需要你吗?”
“现在你听我说,维克多。没有一个方面我没有经过很长时间周密的考虑。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这四天坐车的旅途中我没有想多少其他的事。如果我在祖国危急的时候离开了它,那是因为一种更强烈的东西召唤着我,我要这样做。”
这是维克多·亨利能懂的直率的语言。帕米拉的灰大衣领和灰毛线帽子盖住了她一半脸。她的脸冻得发红,鼻子也是红的。她只不过是另一个裹在厚衣服里面看不出身段的青年妇女而已,但突然间,维克多·亨利对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对将来有可能单独和这个青年妇女在一起的新生活产生了一种希望。至少在这个时候,他被她这种孤注一掷的态度压倒了。
“好吧,让我们谈论现实问题,”他温和地说,看了看手表,“你今天几小时之内得行动起来,而我也要为绕到地球的那一边去指挥我的战列舰这件小事张罗一下。”帕米拉紧紧地皱着眉头听完这话以后,美丽地微笑了。
“我这人该多令人讨厌啊,在你一生中这样的时刻,我突然把自己挂在你的脖子上。你真的爱我吗?”
“是的,我爱你,”既然这是事实,帕格就毫不犹豫地颇为诚恳地说。
“你能肯定,能吗?你再说一遍。”
“我爱你。”帕米拉沉思地叹了一口长气,低头看着两手。“好!好吧,那,我今天该采取什么行动?”
“跟韬基一起回伦敦。你没有别的路可走,就安静地步吧。我会写信或打电报给你。”
“什么时候?”
“当我能够的时候,当我知道的时候。”
他们沉默地坐着。克里姆林宫的墙漆得象一排住宅公寓一样,军曹的喊声和枪栓的碰击声在墙上起着回音,新征集的士兵笨拙地在进行基本训练。
“唉,这将是我盼望的一次联系,”帕米拉轻轻地说,“现在你能暗示一下它的内容吗?”
“不能。”
因为某些原因,这使她很高兴,或看来很高兴。她用一只手放在他的脸上,对他微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爱。
“好,我等着。”她的手挪到他撕破的大衣肩上。“啊,我原想给你补起来。什么时候啦?”
“十点过了,帕姆。”
“那我得赶快走。啊,天哪,我真不愿意再离开你。”他们站起来,挽着胳膊开始走。他们从新兵前面走过,其中站着班瑞尔·杰斯特罗,新修了脸。他那刮红的脸皮褶子耷拉着,看起来更老了。他看到了维克多·亨利,把他的右手在心窝上放了一下,海军军官脱下帽子,好象擦了下眉毛一样,然后又戴上了。
“他是谁?”帕米拉问,机警地注意着,“啊!就是斯鲁特请客时闯进来的那个人吧?”
“是的,”维克多·亨利说,“我的明斯克来的亲戚。这就是他,别看他或表示什么。”
在她的房间外面没有灯的过道中,帕米拉解开她大衣的扣子,又解开维克多·亨利长大衣的扣子,望着他的眼睛。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他们拥抱、亲吻。她轻声说:“你最好写信或打电报叫我去。呵,上帝,我多爱你!你跟我们一起坐车去飞机场好不好?你跟我一起呆到最后一分钟好不好?”
“好,我当然跟你呆在一起。”
她用手背擦去脸上的眼泪,然后用手绢擦眼睛。“啊,多亏我硬赖着不走。”她打开门,塔茨伯利着急地一瘸一拐走到门口。“怎么样?怎么样?怎样决定的?”
“先头是我傻气,”帕米拉说,“我跟你一起回家。”
塔茨伯利看看她的脸,又看看亨利,因为她的语调带着一点尖刻讽刺的味道。
“她跟我一起走吗,维克多?”
“她刚才说她跟你走。”
“天,一块石头落地!好吧。结果好,就一切都好。噢,我正准备去找你们。英国皇家空军的孩子们提前半小时起飞。谣传一个德国支队已经向飞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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