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随着他进了梳妆间。“嗳,爸,你跟总统很接近,对吗?”
帕格扣着衬衣钮扣说:“接近?据我看,谁也不真正跟罗斯福先生接近,也许除了这个哈利·霍普金斯。”
拜伦蹲在一条板凳上,望着他父亲穿衣服。“昨天我又接到娜塔丽两封信。她最后还是给卡住了。”帕格站在梳妆台前面,朝镜子皱着眉头。“现在怎么办?”
“还是为了那件事,爸。还是关于她叔叔的父亲在入美国籍问题上胡扯一气,他的护照有效期得不到续签。这个官员答应给续签,另外一个又刁难起来。这件事就这么转来转去。”
“叫你的妻子回国,让她叔叔在那里等待时机。”
“爸,让我把话说完吧,”拜伦挥起双手。“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甚至都买了船票。只是华盛顿的某种批准手续始终也没下来。娜塔丽只好又把船票卖掉了。爸,他们现在可给德国人包围了。德国人在法国、南斯拉夫、希腊、北非——也可以说在整个意大利。他们是两个犹太人。”
“这我知道,”维克多·亨利说。
罗达在寝室里大声嚷道:“帕格,你过来一下好吗?我的神经失常啦。”
他发现她穿了一件紧身的蓝色绸礼服,正对着一面全身的穿衣镜凝视着自己,礼服背后敞着,露出内衣和一大片玫瑰色肌肤。“替我钩上。瞧,我的肚子有多鼓,”她说。“这是怎么回事?这件讨厌的衣服在铺子里看的时候,一点也不象这样啊。当时好看得很呢。”
“你的肚子不鼓,”尽管她背后的光线很暗,维克多·亨利还是想法替她把扣子钩上了。“你看来十分漂亮。”
“啊,帕格。哎哟,我鼓出了一尺。我就象怀了六个月的胎似的,样子可真怕人。我使的还是我最紧的一根腰带。哎,这可怎么好?”
她丈夫把扣子钩好以后,就走开了。罗达的样子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她发出穿晚礼服时总要发出的声音。她的感叹和质问都是故意夸张的,最好不去理会。
拜伦仍旧蹲在那条板凳上。“爸,我本想也许你可以向总统提提这件事。”维克多·亨利的反应快而干脆。“这个想法没道理。”
死寂的沉默。拜伦一下子坐在板凳上,双肘支在膝上,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儿子脸上露出的敌意——甚至近乎仇恨——使帕格感到震惊。
“拜伦,我不认为你妻子的叔叔在美国籍问题上的麻烦适宜于拿到美国总统面前去解决。事情就是这样。”
“噢,我知道你不肯管。你根本不高兴我娶了个犹太人,你一直就是这样。你也不在乎她会有什么遭遇。”
罗达正戴着手套,大步走了进来。“老天爷,你们两个还在嘟囔些什么?帕格,你好不好穿起上衣一道走?”
亨利一家在白宫前头宾夕法尼亚路这边碰到了几十个纠察队员,举着破破烂烂的椭圆形反战标语牌排队走着,齐声呼喊:“美国人不去!”离他们不远,有几个人身前身后挂着牌子踱来踱去,牌子上面写着:“美国的反战运动是共产党的阵线。”两个打着哈欠的警察在监视这平静的示威。
“晚安。”一个穿着花哨制服的高个子黑人开了门,他的嗓音——至少在罗达听来———很象《魔笛》①里的男低音。在五月里一个和煦的夜晚,亨利一家穿过白宫里芳香的草地花丛走进铺着耀眼的大理石的宽敞前厅。一个穿了常礼服的中年人站在用黄铜镶在地上的总统纹章旁边。他自我介绍说是总招待员。“亨利太太,等下您坐在总统的左首,”他说着,朝一张大卡片瞟了一眼。“您看,挪威的皇太子妃玛塔是住在白宫的客人,她坐在右首。”
①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1756—1791)的歌剧。
“噢,是的,是的。哎呀,玛塔皇太子妃?她的位分当然比我高了。”罗达神经质地吃吃笑了笑说。
“我估计我们来得太早啦,”维克多·亨利说。
“一点也不太早。请过这边来。”招待员把他们让进一间宽大的叫作“红房”的休息室,说过一会儿就请他们上楼,说完就走了。
“哎,可惜华伦没赶上这个场面!”罗达望了望挂在靠近高大的天花板的一幅幅历届总统的画像和室内一色红套子的雅致家具。“他还特别喜欢读美国史。”
“正是这样,”梅德琳用明亮、灵活的眼睛四下里打量着。她穿了一件长袖的黑绸礼服,钮扣一直扣到颈部,和她母亲裸着胳膊和胸部的装束恰成对照。“咱们就好象走进了一本历史书似的。”
“不知道可不可以抽烟?”拜伦说。
“不要,不要,可抽不得,”他母亲说。
帕格说:“为什么抽不得?这里到处都有烟灰缸。这是个住宅。你们可知道白宫实际上是什么样吗?”他也有些紧张,不过借着说话来掩饰。“这好比基地上司令官的住所。又好比是大亨们住的有侍役的华丽大厦。这所是最大的,也是最华丽的。这只不过是对当上了头号人物的一份额外酬劳。”
“可是想想看,到这儿来实地管管家!”罗达说。尽管身边没有旁人,他们说话的嗓音还是不自然,要么嘁嘁喳喳,要么声音太大。“就是给我一大队仆人,我也会急得发疯。我就不能设想她是怎么管理的,尤其象她那样还在全国各处跑来跑去。拜伦,千万,小心你那烟灰。”
“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萨姆纳·威尔斯先生,”总招待员让进一个秃顶、消瘦、神色忧郁的男人。“我想现在我们可以上楼了。”当副国务卿和亨利一家握手的时候,他又说。
电梯把他们送上楼。在一间挂了海洋画的宏伟的黄色房间一端,总统坐在他的书桌后边,正在哗啷啷地搅拌着鸡尾酒。
“哦,来啦,正赶上喝头一轮!”他笑着大声说,嘴咧得很大,他那张亲切的、粉红色的脸容光焕发。他的嗓音有一种清脆、精力充沛的回响。他系着一条黑领带,穿的是常礼服上身,里边是柔软的白衬衫。帕格弯下身去从书桌那边拿酒的时候,注意到总统下边穿的是棕色便裤。“帕格,我希望亨利太太喜欢桔花味的。晚上好,萨姆纳。”
总统用潮润的手使劲和亨利一家一一握了手——他的手刚离开搅拌器,还在发凉。“萨姆纳,你怎么样?你喝旁的吗?你,我调的马提尼酒也满不坏哩。”
“谢谢,先生。看来这正合适。”
这时,埃莉诺·罗斯福正站在屋子中间壁炉旁边,跟一个高个子、黑头发的女人和一个尖脸、上年纪的矮个儿男人在一道喝鸡尾酒。他们两边,敞开着的窗上镶了花边的帏幌摆来摆去,吹进来暖风,随风还带进了浓烈的花香。招待员把亨利一家人介绍给罗斯福夫人、玛塔皇太子妃和萨默塞特·毛姆。罗达一听到这位作家的名字,就打破了她的拘谨态度。“哎哟,毛姆先生!可真想不到。也许我太冒昧了,可是您的书我全看过了,我本本都喜欢。”
这位作家吐了一口香烟,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太客气啦。”说的时候,只动了动他那撇着的薄嘴唇,他那上年纪的朦胧的眼睛还是那么冷冰冰的,一动不动。
“啊,既然都齐了,为什么不坐下来?”总统夫人把一把椅子挪近了书桌,男人们马上也照样做,只有萨默塞特·毛姆例外,他坐到拜伦放的一把椅子上了。
“萨姆纳,关于‘俾斯麦号’有什么最新的消息?”总统说。
“五点以后没有更新的消息,先生。”
“噢,五点以后我跟在伦敦的艾弗里尔谈过了,通话的情形糟得很,不过,我估计没什么真正的新闻。帕格,你怎么看?他们能逮住它吗?”
“总统先生,这次演习可够吃力的。海洋那么大,天气又那么坏。”
“你总该知道,”弗兰克林·罗斯福狡黠地说。
“要是确实象他们所宣称的已经打伤了它的侧翼,”帕格接着说,‘那么他们就应该逮住它。”
“噢,他们击中了‘俾斯麦号’。他们的几艘巡洋舰跟着漂浮的油迹一直追到浓雾里。这是直接从丘吉尔那里来的消息。哈里曼正在他官邸里作客。”
罗达正在尽量不去注视玛塔皇太子妃,她觉得那位妃子拿鸡尾酒杯的样子象是在捧着笏。罗达无意中也在模仿她的姿势。罗达断定自己的肌肤差不多和妃子的一样好看,虽然妃子比她小,有这么多的黑头发,梳的发式还挺可笑。她脑子里尽想着王室,没跟上席间关于战争的谈话。所以当大家站起来的时候,她有点吃惊。他们留下总统,随着罗斯福夫人走到电梯那边。等他们到了餐厅,弗兰克林·罗斯福已经坐在那里,被安置在主人的席位上。这里,敞开的窗户也吹进浓郁的花香,还搀杂着餐桌中央一只大银碗里荷兰石竹的芳香。
“哦,今天可是个好日子!”他们就座以后,总统大声说,显然要使大家都感到自在。“福特公司最后答应皮尔·克努德森在他们的大厂房去建造解放者式轰炸机。我们一直在为这件事着急。看来实业家们终于也觉醒过来了。”他开始喝汤,大家也吃了起来。“到秋天,我们每个月要制造五百架重轰炸机,这下可以办到了。毛姆先生,这是可以传给英国的大好消息!到秋天,我们每个月要生产五百架重轰炸机。这可是很有份量的情报。”
“总统先……先生,有……有份量的情报是……”毛姆的结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以都留心听他说完。“是你说……说你们将要生产它们。”
作家还没说完,总统就笑了,然后又大声笑了起来。帕格看得出,这位在白宫下榻的客人是享有开玩笑的特权的。
“在上次大战期间,毛姆先生是英国的一名间谍,帕格,”总统从餐桌对面说着。“嗯,他还写过一本间谍小说呢——《阿申登》。你在这儿说什么可得小心点儿,丘吉尔会马上知道的。”
“总统先……先生,你知道一个白宫的客人永远不会干那种事。你可以相信我现在已经不是一只雪……雪……雪貂了,
我已经变成一种更低级的动物。一……一……一个吃闲饭的。”
罗斯福夫人在哄堂大笑中愉快地说:“弗兰克林,为了凑成个好日子,还发生了些什么呢?”
“哦,那些小子作了无数次修改,终于完成了我要作的重大演讲的草稿,看起来还不错,还不错。所以我请他们吃咖啡和三明治。现在我把他们锁在楼底下,再改一遍。萨姆纳,现在该把赌注押在哪儿?我应该要求国会宣战呢,还是宣布护航?还是什么别的?象这样悬而不决连我也受不了啦。”总统笑了,随后又说:“毛姆先生,作为一个大作家,您猜得出我要讲些什么吗?是战争?是护航?还是什么真正新的灵感?”
“总统先生,你记……记得你读过的《奥列佛·退斯特》吗?‘先生,求求您,我还……还要点儿。’①”
“当然记得,”总统说,他那双长得很近的、机灵的眼睛闪烁着,等待着一个笑话。
“那么,先生,求……求您,”作家把脸绷得十分严肃地说,“我要……要点儿战争。②”
①《奥列佛·退斯特》是英国小说家狄更斯写于1838年的一部长篇小说。
②引文见小说的第二章,描写主人公在贫儿习艺所里吃粥的时候,吃了一碗不饱,还要一碗,被管理员认为大逆不道,赶了出来。英语里“还要点儿”与“要点儿战争”发音近似。
全桌上都爆发了笑声。
“哈,哈,哈!说得正象个英国特务!”总统说,又普遍引起一阵笑声。
穿制服的侍役清了桌面,准备上另一道菜。弗兰克林·罗斯福显然对切那块小羊脊肉很感兴趣。罗达·亨利鼓起勇气说了句:“哎,要是帕格能切得那样有多么好!”
“噢,我相信他能。”总统得意洋洋地拱起他那浓重、斑白的眉毛,很巧妙地挥起那把刀割去。“罗达,我喜欢把羊羔片成这样,你呢?不喜欢大厚块,也不喜欢薄片片。诀窍就是得有一把快刀,和一只果断的手。”
维克多·亨利正在回答罗斯福夫人关于纳粹德国的问题。他提高了嗓音,因为她说过她的耳朵有些聋。
“帕格,你在说什么?”总统一边切肉,一边竖起一只耳朵说。“我漏掉什么有趣的话了吗?”
“先生,我刚才在说,我离开德国的时候,他们刚开始加快速度搞工业。”
“真奇怪。那么他们没加快速度的时候,成绩也不坏呀。”
“哦,总统先生,事实是,旁的国家比他们还差劲。”
罗斯福把脸朝向坐在皇太子妃右首的毛姆。“威利,亨利上校也曾干过情报这一行。他在柏林当海军武官的时候,早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签署那个协定之前就推断出来了。所有那些机警的外交官、将军和专栏作家都给骗得一怔怔的,可是帕格早就知道了。帕格,你现在怎样推断?大批军队在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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