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成的生存感觉成为人伦关系的基础。如果生存感觉中的价值观念变了,人伦关系随之而变,身体感觉跟着也变。在个体自由至上的社会,价值观念不过就是个体自身的感觉。现代人的无所禁忌就是出于个体感觉的道德自由,这种个体欲望的自由仍是人的生存感觉中的价值观念,塑造着个人的生存感觉的价值偏好——个人对于善与恶、幸福与不幸乃至人伦关系的分辨。 Louise和Adrien依自己的自如感觉改变了俩人的关系,按自如的感觉伦理来看,他们不是乱仑。生命感觉的经脉私人化、个人肉身化后,既然生命感觉的价值经脉是遵从自己的欲望感觉去生活,而每一个体人的身体感觉是有差异的,依我在的身体感觉的自然权利为自己订立道德准则,社会的人伦秩序就感觉化了。现代的生活伦理中,神性权威不是没有了,而是生活伦理的立法者更换了。新的立法者是身体有差异的个人的自我感觉,每个人都是给自己颁布“十诫”的“我”。遵从欲望感觉去生活,会不会使人成了自己的身体感觉的奴隶,而不是获得了想象的自由?基斯洛夫斯基对于欲望自由的伦理同样十分沮丧: 我不相信我们是自由的,我们总在为争取自由而奋斗,也果真争得了某种程度的自由——尤其是外在的自由……即便如此,我仍相信我们是自己激|情、生理状况与生物现象的囚徒。这和几千年前的情况没有两样。同时,我们也是所有复杂且经常是相对的分界的囚徒……我们不断地想为自己找一条出路,但又永远为自己的激|情与感觉所禁锢。你没有办法抛开它们。 所谓“外在的自由”是liberty ,内在的自由是freedom,限制liberty的是社会化的各种条件,人们可以通过各种社会制度安排、政治行动改变这些条件;限制freedom 的是人自身,而人的自身是无法按人的欲望或意志来改变的。这就是自由主义伦理学认为任何政治制度都不可能改变的个体人的道德处境。 “我们自己的激|情、生理状况与生物现象”就是保罗所说的“罪的法则”,就是我在身体的欠然,用哲学理论的说法,就是人身的有限性。现代伦理意识中,我在身体的欠然、人身的有限性成了具有自然权利的个体欲望的无限性。内在的自由是从个体的欲望意志的无限性开始的,人身的有限性已经是自由的事,它开放了个人的生活想象看似无限的维度。然而,欲望自由的想象世界飘浮在纯粹属于人身的、对人来说不可解释、无可把握的偶然性之中。 个体幸福的自由想象不可能是随心所愿的,而是易碎的激|情。如果安卡成熟了,她就会懂得,人实际上也是“所有复杂且经常是相对的分界的囚徒”,就会像麦克那样,守住相对的分界。  
不可模仿自己没有的激|情(《十诫》之十)
基斯洛夫斯基不是一个传统的道德主义者,他不觉得应该回到宗法伦理的网络中去,他说“道德不见得总是对的”,道德规戒往往是荒谬的。然而,人也不可完全依赖自己欲望的自由想象,必须对人身的有限性诚实,这是自由伦理的基本德性。 什么叫诚实?诚实指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的道德品质? 不错。但在基斯洛夫斯基看来,更重要的是自己对自身要诚实。 亚瑟被推进手术室做肾脏切除的时候,心情不禁有些激动。亚瑟要切除自己的肾脏,不是因为他的肾脏坏了,而是因为它太好了,要用它换取一枚邮票。 亚瑟的父亲是个老集邮家,一生献给了集邮,收藏了好多二次世界大战前意国、奥国和德国的邮票。老集邮家没有遗传给他的两个儿子——亚瑟和杰西收藏邮票的激|情,兄弟俩从小就搞不懂,父亲为什么对那些陈旧得发黄的小纸片入迷。几个月前,老父亲死了,亚瑟和弟弟继承了这笔邮票遗产。 这些邮票对亚瑟和杰西有什么用? 商品的价值是依个人的主观欲求来决定的。制造商可以制造对商品的欲望,但制造欲望也还要依据欲望去制造,让某个商品尽可能符合欲求者的欲望,才可以提高商品的价格。一件东西的价值,只为欲望者的欲望而存在。 生命的激|情同样如此。某个人对某种事业或活动的激|情,在另一个没有这种欲望的人看来,只是一种可笑的痴迷。欲望无法模仿,对一种事物的激|情也无法模仿。模仿别人的欲望或激|情,都可以叫做一个人对自身不诚实。 兄弟俩商量后一致同意把这些邮票拿去卖掉。 在邮票拍卖店里,老邮票商吃惊的眼神令兄弟俩吃惊:这些邮票值几十万元,可以买几栋楼房。老邮票商告诉他们,尽管这些邮票很值钱,物品的价值不等于金钱。生命热情的对象是无价之宝,可以让热情者倾家荡产去获取,一旦获得,就是金不换的。他们把老父亲的邮票卖掉,等于把老父亲一生的激|情卖掉了。老邮票商说他不能买这些激|情。 老邮票商的激|情没有让兄弟俩感动,倒是被这些“价值几十万元”的邮票搞得激动起来。兄弟俩放弃了自己喜欢做的事,给收藏室安装警报器,窗户装上铁栏,买来一条大狼狗,整天守护着这些邮票。这些他们本来根本没有感觉的邮票,激起了兄弟俩的热情,或者说邮票的市值,引发了他们的欲望。 老父亲死之前一直在寻找一套意大利的蓝、黄、红三色飞船邮票,费了十几年已经弄到蓝色和黄|色的两枚,但至死都没有弄到红色飞船。兄弟俩开始模仿起父亲的集邮激|情,四处搜寻那枚红色的意大利飞船邮票。 兄弟俩打听到有一位邮票商可以弄到红色飞船邮票。但那邮票商说,有这枚邮票的人不卖,因为无价之宝从来不出售,只可以交换,比如用红色飞船邮票换一枚自己更喜欢的邮票。那邮票商说自己刚好有那人想要的这张邮票,但这是他的无价之宝,没有必要非换红色飞船不可。不过,邮票商说他女儿的肾坏了,他爱女儿胜过爱那张邮票。如果亚瑟愿意用自己鲜红的肾来换陈红色的邮票,他就愿意用自己的无价之宝去换红色飞船…… 要自己的肾,还是要邮票?亚瑟真还有几分犹豫。弟弟杰西说,自己的肾不如亚瑟的好,邮票商要的不是他的肾,不然……言下之意,亚瑟还不够激|情。亚瑟听了这话,鼓起激|情躺到手术车上去了。 换肾手术被安排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手术刀把亚瑟的肾脏切割下来时,他感觉到对邮票的激|情。弟弟守在手术室门外,好像手术刀也割开了自己的身体。手术很顺利,两兄弟拿着那枚陈红色的邮票回家,发现收藏室的窗户铁栏被电锯割断,全部父传的邮票被盗窃一空。两兄弟开始相互猜疑,分别向警方举报,说是对方设计独占了老父亲的遗产。 这是《十诫》中唯一的幽默叙事,但不是昆德拉那种轻薄的幽默,而是对人性的弱点带有深切理解的幽默。 昆德拉幽默神性,基斯洛夫斯基幽默人性。 每个人都是自己欲望的囚徒。激发起某个人的欲望的某物,与欲望本身构成充满张力的网,在这张力中,个体人要获得自由,意味着不是自己欲望的囚徒。如果个体欲望是个体生命热情的来源,重要的就不是摆脱而是掌握自己的生命欲望,对自己诚实。 对自己诚实就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热情,虚伪则是模仿自己身上没有的生命热情。 基斯洛夫斯基觉得,要做一个纯粹诚实的人很难,自由伦理就是艰难的伦理: 我们永远不能十分笃定地说:“我很诚实”或“我不诚实”。我们所有的行为和曾经面临过的状况,都是我们没有其他出路的结果。 为什么很难? 不仅因为很多时候人不易把握自己的欲望,而且因为个体人的欲望想象的实现可能性是多样的,个体人没有能力知道,哪一种可能性是自己的欲望想象的真实实现。一个欲望想象既可能这样实现,也可能那样实现,就像一个人穿过一片树林,他只能走一条道路,而不能同时走几条不同的道路。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但一次的生命本来有想象中无限多的生活可能性。当欲望想象面对各种可能性时,只能选择其中的一种可能性,别的所有可能性就被放弃(或用哲学语言说否定)了。 欲望想象的实现与可能性、随之与在可选择的可能性中的选择是不可分的,个体人并没有能力知道哪个选择是最好的,只能相信某个选择是最好的,如果个体人不愿意像古代智者教导的那样,放弃或限制欲望想象,只是选择相对的绝对物的话。于是,个体欲望的任何选择都是一次生命的冒险。一个女人要找这世界上最好或自己最喜欢的男人做丈夫,她唯有相信自己碰到并选择了的这个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或自己最喜欢的男人,她的这一欲望想象才会圆满;而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有比这个男人更好或更让她喜欢的男人的可能性始终存在。 相信在这里为可能性的选择提供信念性支撑,可以让人不至于心死于遗憾。要是一个人在可能性面前老是选择不定,就会因为生命时刻的延误而患上致死的忧郁症。 自由伦理的艰难也在于选择幸福时的艰难。  
谁可以替我选择?(《十诫》之二)
据中国最老的智者老子说,生存中的偶然相当平均。就拿死来说,顺自然生息享尽天年而亡的人,大约有三分之一;先天不足,体质较差或生病伤残而未尽天年夭折的人,大约有三分之一;恣情纵欲、贪生过厚、死于暴病的人,大约也有三分之一(“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十有三。”《道德经》,五十章)。就算这种划分是智能的,对于一个人的自我生命的理解也毫无意义,因为我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类,从而决定自己选择什么样的幸福。 瓦伊达是自然姿质优越的那类女人:金发大眼、身材修长、体质丰盈,在市立交响乐团担任小提琴手。 红颜薄命不一定是条规律,但瓦伊达的确遇到了不幸。她丈夫不属于恣情纵欲、贪生过厚一类人,但才三十出头就患了癌症。好些天来,瓦伊达时常在自己楼下的邻居——一位老医生门前徘徊,他是瓦伊达丈夫的主治医生。 这天,老医生下班回家,见到瓦伊达站在自己家门前,不停地吸烟,修长的、夹着香烟的手指在颤抖,叼烟的嘴唇慌张地蠕动着。 “你病了?” “……我想问我丈夫是不是活不过来了?” “我不知道。” “我们是老邻居,有些事就不瞒你了。你知道我丈夫有不育症,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他患癌症后,我以为他活不久了,就与别人有了一个孩子。现在看来,我丈夫好像还能活过来。如果丈夫能活过来,我宁可堕胎,不想让他知道我同别人有了一个孩子。不过,我的医生告诉我,如果我堕胎,可能再不能怀孕。我自己很清楚,并没有对两个男人产生同样的一份感情。我对垂死的丈夫有生命相依的感情,要是他能活过来,我愿意陪伴他;至于对那个男人,我只是因为渴望一个孩子才……要是你能告诉我实情,我丈夫是不是活不过来了,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堕胎。也许孩子出生前,他已经死了…… “你会说我不该犯这个错误,丈夫未死之前,就怀了别人的孩子,我应该耐心等待。可是,生活不就是在过错中过来的吗?偶然凌驾人的感情、思虑和计算,有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况且,我自己的年龄也不堪拖延了……” “你想把自己的艰难抉择转交给我?从职业的角度讲,我帮不了你的忙。我能诊断病人的病理状况,但不能诊断病人的意志状况。生靠意志,死也靠意志;意志可以推延死亡。你丈夫肯定活不过来了,但我无法知道他是不是明天就死,也许他还会活上好几年,这样的病例不是没有过。你得自己决定:为了丈夫垂死的平静,还是为了自己的另一个生命。” “选择哪一个生命才是道德的?垂死的生命,还是新生的生命?” “什么叫道德?道德把生活中的事分为善和恶,善是完满的,恶是有欠缺的。人的生活不可能是完善的,人的生命总有欠缺。这样看来,你如今的两种选择都会是恶的。不过,你用什么尺度来衡量一件事是完满的还是有欠缺的?给事物的自在目的排上等级秩序,某物的存在目的高于另一物。靠这样的等级秩序,你才可以知道善的选择——更高的(等于更完满的)存在目的,譬如说新生命的存在权利高于垂死生命的存在权利。可是,这样的目的等级秩序在如今的生活中很难建立起来。你没有看到现在的报纸和杂志上经常在问:谁来给善的等级秩序建立正当性?如今人们相信每一事物的价值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