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摧毁的东西”,卡夫卡就跌入菲莉斯的身体欲望和自己的身体欲望中去了。无所谓有对不可摧毁的东西的信仰,也可以活。这样的话,卡夫卡就完全解除了与另一个世界的关系。卡夫卡想要重返自己的天堂,所以他觉得不可以没有自己的上帝。让自己活下去,在这里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得有耐心。如果没有耐心是主要的罪,有耐心就是卡夫卡的信仰。 不可摧毁的、让人可以活下去的信仰因人而异,比如菲莉斯的上帝就可能是爱情一类,美好婚姻的共同生活就是她的天堂。由于卡夫卡自己的上帝肯定不是爱情一类,就与菲莉斯的上帝不同。卡夫卡如果要与这一个女人结婚,只有两种可能:自己没有“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持续不断的信仰”,或自己的上帝与这一个女人的上帝是同一个上帝。 卡夫卡偏偏是第三种可能:他有一个与这一个女人不同的上帝。在这种情况下,卡夫卡相信自己的上帝与自己上吊差不多。 51。 恶魔能诱惑人,但却无法变成|人。 有了个人的信仰以后,卡夫卡似乎变得对抵御恶的诱惑有信心了。 恶不是罪,但恶往往是在罪——身体的脆弱中发生的。没有人是恶魔,只是人的身体接纳了恶魔,如卡夫卡对自己说的:“你自身接纳恶魔时所怀的邪念不是你的念头,而是恶魔的念头”。 恶魔是谁? 既然每个人有自己的上帝,也会有自己的恶魔。自己的恶魔就是自己身体的渴望,对于卡夫卡来说,就是渴望有一个女人坐在身边的念头。菲莉斯不仅是这个世俗世界的代表,也是恶的代表。与恶魔的搏斗就是与自己的身体欲望的搏斗,对卡夫卡来说,就是与菲莉斯这一个女人的搏斗。 恶也有个体性,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恶都是不同的,没有普遍性的恶,就像没有一个普遍性的善和上帝。自己的欲望没有成为自己的上帝,必定就是自己的恶魔。自己身体的欲望要么是自己的上帝,要么是自己的恶魔。卡夫卡的困难是,他的身体有两种不同的欲望,既渴望有一个女人在身边,又渴望摆脱“虚弱、缺乏自信心、负罪感”的生命状态。 当一个人害怕自己的某个念头,最简便的抵御办法是把它看做恶魔。 54。 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我们所称之为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中的邪恶而已,而我们称之为恶者,不过是我们永恒发展中的一个瞬间的必然。 卡夫卡本来把自己与菲莉斯的婚事看做自我拯救的努力,在进入准婚姻关系后,卡夫卡完全清楚了这种自我拯救的性质。 婚姻生活是最为世俗的生活、感性世界的生活,与菲莉斯订婚,菲莉斯就使卡夫卡与感性世界的关系变得明确起来,不然的话,卡夫卡与此世的关系仍然模糊不清。与世俗的关系不清楚,与天堂世界的关系也不会清楚。天堂世界只有在感性(世俗)世界的对比之下,才可能显出自己的品质。也只有在世俗世界中,天堂作为精神世界才是真实的,重返天堂才是一种精神行动(永恒的发展)。 这样一来,精神世界显得必须要由感性世界来界定,这种界定就是恶。所以,卡夫卡觉得,恶不过是自己重返天堂过程中的“一个瞬间的必然”。只有借助于恶的瞬间,才可能返回天堂的精神世界。菲莉斯于是成了卡夫卡自己重返天堂这个形而上学的私人目的必须借助的恶。 有一点应该讲清楚。本来,菲莉斯并不是恶的代表,即便她的生命欲望就是感性的生活。菲莉斯仅仅是在与卡夫卡订婚以后,才被卡夫卡自己的形而上学私人目的界定为恶。卡夫卡需要一个感性世界的恶,以便重返自己的天堂。正因为如此,卡夫卡才与这个一点也引不起他的生命感觉的女人订婚。他只是要通过与一个女人的关系来确定自身与此世的瞬间关系,表明自身曾经沾染过恶。菲莉斯的恶完全是卡夫卡一手制造出来的,菲莉斯答应卡夫卡的求婚,无异于成了卡夫卡的恶的牺牲,成了卡夫卡迈向自己的永恒之旅、重返自己的天堂的一个必然的瞬间。 56。 有些问题我们无法回避;除非我们生来就不受其约束。 什么样的问题? 比如一个与自己订婚的女人被欺骗了。这当然是一个问题,道德——或另一类恶的问题。 卡夫卡在追求自己的永恒世界的过程中,在自己的自由行动中,撞见了新的道德问题。卡夫卡把订婚当作自我拯救的手段,以便同感性世界发生关系,其实对婚姻生活没有一点诚意。既然并不真的打算结婚,显得要结婚只是自己的永恒之旅过程中一个恶的必然瞬间,与卡夫卡订婚的“这一个”女人就被欺骗了! 前面那则长段笔记(编号55)专门论及欺骗,就是可以读解的了。那则笔记一开首就直截了当地写道:“这一切都是骗局:寻求欺骗的最低限度,停留于普遍的程度,寻求最高限度。”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在这场婚事骗局中过得去,卡夫卡用上了自己全身的智慧,计算了欺骗的最低限度的各种可能性。最后,他觉得,在尘世中生活但不追求善,这种欺骗善的欺骗程度最低,因为,善在尘世中无论如何会被欺骗。 同样无论如何的是,菲莉斯这个女人被欺骗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卡夫卡在整理笔记时亲自删除的一句话道出了他不得已的心情: 除了欺骗,难道你还能懂得别的什么吗?一旦欺骗消除,你就不能朝那边看,或者说你会变得呆若木鸡。 所谓“朝那边看”,就是朝卡夫卡自己的永恒那边看。 为了能朝自己私人的“那边”看,卡夫卡不得不欺骗一个无辜的女人。他选择一个自己并不喜欢、也不“妩媚”的女人来欺骗,看来也费过一番心思——那样心里不至于太难受,他并没有要与自己遇到而且有过关系的至少三个“妩媚的”女孩子订婚。 可是,尽管卡夫卡不喜欢菲莉斯这个女人,菲莉斯毕竟是一个女人。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订婚,当然不等于不是一种欺骗。卡夫卡的道德感在于,他诚实地感到无法回避欺骗的问题。 卡夫卡自觉到陷入自己制造的恶:为了重返自己的天堂,在自己的永恒之旅途中,他不得不欺骗一个女人。如果没有自己的永恒之旅、没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只有感性世界、身体的世界,就无需欺骗这一个女人。一想到自己的恶的处境,卡夫卡就不禁悲从中来。在第二次退婚之前,卡夫卡给朋友写信说: 同菲莉斯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十分不幸的。第一天除外,那天,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谈主要问题。昨天下午我哭了,把我成年以后所有的哭泣加在一起,也没有昨天下午这么多。 欺骗是一种恶,这种恶与卡夫卡界定在菲莉斯身上的感性世界的恶完全不同,那是他律的恶。欺骗一个女人的生命是自主的恶,是自己的意志自由犯下的恶。 57。 除了感性世界外,语言只能暗示性地被使用,从来不曾哪怕近似于比较性地被使用过,因为它(与感性世界相适应)仅仅与占有及其关系相联系。 欺骗离不开语言,“在尘世中生活但不追求善”——欺骗善,必须靠语言来完成(难怪卡夫卡给菲莉斯写了几百封信)。 语言有种种不同的用法,为了欺骗善的欺骗程度最低,语言必须是暗示性的用法。卡夫卡的叙事(小说)语言,自此以后越来越是暗示性的。人们一直以为,这暗示性的语言用法是为了适应“感性世界”与精神世界的不对称关系。现在可以有另一种解释:这是为了欺骗善的欺骗程度最低,为了在欺骗菲莉斯时心里觉得好受些。 不少卡夫卡专家认为,卡夫卡的小说是“伪装的自传”。如果真是这样,暗示性的叙事话语就是卡夫卡安慰自己的方式。难怪他觉得,没有这种暗示性的叙事,他自己的存在就只有被清除的份。 卡夫卡的叙事与他的婚事就这样发生了实质性的联系。通过叙事,与菲莉斯重订婚约的卡夫卡就可能暗示性地生活在不得不欺骗善的世界。我无意要说卡夫卡的所有叙事都与他欺骗菲莉斯相关,只想提到《诉讼》这部他在两次婚约期间写的故事中的一段对白就够了。 “你寻求外部的帮助太多了,”神父非难地说,“尤其是女人方面的帮助。难道你没有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帮助吗?” “有些案子,甚至在许多案子里,我可以认为你是对的,”K说,“但也不是永远如此。女人有着很大的权力。如果我能发动我所认识的一些女人,共同为我的案子出力,我就一定会取胜。特别是现在这个法庭,它的成员差不多都是好色之徒。……”K问神父,“你也许不了解,你为之服务的那个法院的实际情况。”他没有得到回答。“这都只是我个人的经验,”K又说。 这只是卡夫卡叙事中明确说到的情形,至于暗示性的叙事,只要细读《诉讼》和《城堡》中K与女人的故事,就可以体会了。 61。 如果有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另一个人,那么与在这个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更不正当亦非更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第一点是否做得到。 订婚虽然是假装的,毕竟不是随意的。 卡夫卡并没有与随便一个女人订婚,而是与菲莉斯订婚。从感性世界或身体感觉方面来说,卡夫卡还是喜欢菲莉斯,因为菲莉斯毕竟是一个女人。他渴望菲莉斯坐在自己身边的愿望,不是装出来的。订婚后,卡夫卡与菲莉斯的关系显然不同于别的女人。这样一来,卡夫卡就感觉自己面临“在这个世界之内爱另一个人”的问题。 是否做得到在感性世界中爱另一个人,的确是一个严重的伦理问题。 其实,正因为卡夫卡很早就对“在这个世界之内爱另一个人”没有信心,才有自己的永恒之旅。早年的小说《变形记》已经表明,卡夫卡觉得“在这个世界之内爱另一个人”根本不可能。 如果在这个世界之内发生了爱另一个人的事,那只会是一种圣洁的爱。所谓圣洁的爱就是非感性的爱——die himmliche Liebe——好像天堂中的爱。感性世界中只有 die sinnliche Liebe(感性的爱),就像生活中好些人以为自己结婚是出于爱情,其实是由于性欲的需要或害怕孤单。在编号79的那则笔记中,卡夫卡说 : 感性的爱模糊了圣洁的爱;它单独做不到这一点;但由于它自身无意识地含有圣洁的爱的因素;它便能做到。 在现世世界上,所有感性的爱都显得像是圣洁的爱。卡夫卡在这一瞬间差点就把婚姻看作是自己的天堂了:没有一点圣爱的因素,不可能做到在感性世界中爱另一个人;只有圣爱,在感性世界爱另一个人,也不可能。但卡夫卡最终还是觉得,在感性世界中爱另一个人,只能是Xing爱和圣爱的结合,但这样一来,Xing爱又模糊了圣爱,以至于在感性世界爱一个人往往成了伤害一个人。 64、65。 逐出天堂就其主要部分而言是永恒的:被逐出天堂虽然是已成定局;在尘世生活虽然已不可避免;但尽管如此;过程的永恒性(或照尘俗的说法:过程的永恒的重复)却使我们有可能不仅有一直期望留在天堂中的可能;而且有事实上一直留在那里的可能;不管我们在这里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一点。 自从卡夫卡意识到自己欺骗一个女人而造作的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全然从这个世俗世界抽身重返天堂了,自造的恶拽住了他的身体。恰恰在这样的意义上,不可能重返天堂已成定局。 知道了这一点,卡夫卡的生存又靠什么来支撑呢? 况且,对婚约期间的生活总得有个说法,以便让自己心安理得,尤其是不能让自己罪上加罪。卡夫卡找到了感性世界中过程的永恒性这一说法:婚约中的生活、不停地给未婚妻写信的生活、甚至对她说谎的生活,都可以被感觉为正在重返天堂途中。 这是自我安慰,还是自我欺骗? 如果是自我欺骗,那么,在婚约状态中,卡夫卡欺骗的就不仅是菲莉斯,也欺骗他自己。也许,这也是他自己的永恒之旅中的一个必要的瞬间。 69。 理论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幸福可能性: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毁性,但不去追求它。 什么叫自我欺骗?没有比这则笔记说得更清楚的了。 卡夫卡好像支撑不起自己,好像钻进了一个恶的迷宫,并且在自己的罪(身体性情)中越陷越深。要不是自己重返天堂的欲望,也许还不至于跌入意志自由的作恶。 78。 精神只有不再作为支撑物的时候;它才会自由。 自我欺骗时,精神特别难受。精神不仅被拖入尘世,与感性世界的欲望缠结在一起,还因为意志自由而跌入自主的恶。 在婚约状态中,卡夫卡不仅要克制感性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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