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中一个问,“有阿奶不有?”
“不。——阿爹,阿奶到土里去了,睡了,是不是?”
“阿宝,可以唱歌,唱春天去了第一节。”
她又照到拍子唱了,是苗歌。是送春的歌。小孩子唱的歌只阿丽思一个人深深懂得,虽然也只有她一个人不明白这歌中的用意。
把歌唱完以后,买奴隶的到把货同价来较量的时候了,说先试称称看,好还价,这时作父亲的见到女儿的出众,有着勇气要价了。
那父亲说不能称。理由是这个女儿不比其他的女儿,论斤可不成的。
“老哥,十六两正秤!”
“我不卖斤的,送我五百钱一斤也不行。”
“不先过秤怎么好算账?”
“那有货在这里!”
“试秤秤,也可以有一个打算。”
“那不行。人在这里,看就是!”
到了最后是两面都似乎不作这一次生意也成。其实两面全愿作成这生意,因为阿宝已为人贩子中看中了。
因此,经纪出来转圆了。当然他是帮同人贩子说话的。他说用公秤稍稍打一下斤两,并不是坏事。其实这能干人,眼睛下的估计较之许多秤还准确,若要他猜出一数目,则至少也不会超过五斤的。但习惯,是应当在字契上填下斤两,所以非过秤不可。他就把习惯提出窘倒那父亲。
“先说价,说好了过秤。”
“那先说洋钱合多少价……十块,不是二十六吊吗?你们听过近来有什么地方值二十六吊钱的小丫头么?”这意思是太多了。
阿丽思是的确也不曾听到过人值二十六吊钱的,浮士德卖灵魂给魔鬼,大约就不到这数目!
“货不同。”这作父亲的虽说了这一句硬话,但想起二十六吊,也不由得不气馁了,就又说,“你们还一个价钱看!”
经纪也帮同说:“还一个价钱是理由。”
于是有人还出三块的价钱了。起码还三块,算是一个慷慨的数目。这第一次还价实在就已超过了其他比这还大的丫头价钱,不免使其余作父母的人歆羡。
经纪见有出了价钱,就站在场坪中央,拖了阿宝的手打转,说,谁加钱,就是谁的了,请赶快。
有人加一吊了。
有了说四块加一吊了。
既不是买去就可以腌吃的东西,还值九块钱,当然作父母的是应当欢欢喜喜呵!一个三岁的孩子,只三岁,养来究竟花费这父母多少东西呢?要这苗子说,一年他自己究竟要多少钱用,除了上捐在外,除了敬神在外,还除了送乡约地保的孝敬在外,穿的吃的算一总账。大概也算不到十块钱。
价钱既说定,当真过秤了,当经纪人把这奴隶的斤两告给在场众人时,伸舌子的事轮到了其他作父母的全体,全都吓然了。那奴隶的价,已超过三百文一斤的行市了,这是近来稀有的大价。虽说这小小活东西,会唱歌,会走路,会数苗文的一二三四五,且明白左转右转,但我们应当记清楚,是十块少一点儿的一个数目呀!
在欧洲,出十镑钱买一洋娃娃,也是平常事。然而若把洋娃娃化奴隶,那已类乎把欧洲人的狗比苗子,一个狗应比苗子尊贵值钱,是谁也都明白了。
成了交,写字了,阿丽思不走,我们难道还要阿丽思在此作一次中人么?
他们走了,在路上,那同伴问阿丽思,有感想没有。
“有感想,”阿丽思说。的确的,她是有感想。她就在想。
“那就试说说。”
“说吧,”阿丽思正预备说,却见到一个女人牵了一头小猪过去,用草绳作圈,把猪的颈项圈好,匆匆忙忙的赶猪回家。她说,“我们就呆在此地一下,看看他们把买来的奴隶用什么绳子捆头颈吧。”
呆下来了,预备看。所看到的只有长成的苗女人颈下有银圈铜圈,却不曾见到过一个人贩子带奴隶过身。
“这就怪了,难道他们怕她们跑掉,所以用笼子关,象关雀儿一样,不用捆颈项的办法么?”
同伴笑。
阿丽思可莫名其妙了,因为每一个人过身,背上所有的大小竹笼竹篓,都很小心的望到了,却仍然不见一个奴隶。
“大概是用布包了,是不是呢?”她把这话问同伴,同伴也不很明白这事情。
阿丽思觉得,这真怪。把人不当人,来买卖,这倒不出奇。奇怪的是买来有什么用处?人是还得成天吃饭喝茶的一种东西,难道买来家中吃饭喝茶吗?小女孩是只会哭的东西,难道有些人嫌家中清静,所以买一个女孩来捶打折磨尽她成天哭,这家庭就有趣味了么?
……她的感想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尽,她以为只有预备同姑妈格格佛依丝太太去说谈三天三夜,才会谈得完,所以她真到了以前仪彬姑娘说的“要想回去”的时候了。
据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上海新月书店初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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