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乐器,可以演奏华丽的东西,但绝没有埙这样的虚涵着一种魔与幻。有了古琴,有了箫,有了埙,又有了二三个懂乐谱会乐器的朋友,我们常常夜游西安古城墙头去作乐(yuè)。我们作乐不是为了良宵美景,也不是要做什么寻根访古,我们觉得发这样的声响宜于身处的这个废都,宜于我们寄养在废都里的心身。中国的古乐十分简约,简约到几近于枯涩,而这样的乐器弹吹出这样的声响,完全是自己对着自己,为自己弹吹,而不是为了取悦别人。海明威讲冰山十分之七在水里,十分之三在水面,中国古乐正是如此。我常常反感杂噪浮躁,欣赏“口锐者,天钝之,目空者,鬼障之”的话,所以我一遇到琴、箫和埙,我就十分的亲近了。
拓片
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陕南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天下无处不可去也。
安康友人三次送我八幅魏晋画像砖拓片,最喜其中二幅,特购大小两个镜框装置,挂在书屋。
一幅五寸见方,右边及右下角已残,庆幸画像完整,是一匹马,还年轻,却有些疲倦,头弯尾垂,前双足未直立,似做踢踏。马后一人,露头露脚,马腹挡了人腹,一手不见,一手持戟。此人不知方从战场归来,还是欲去战斗,目光注视马身,好像才抚摩了坐骑,一脸爱惜之意。刻线简练,形象生动,艺术价值颇高。北京一位重要人物,是我热爱的贵客,几次讨要此图,我婉言谢拒,送他珊瑚化石一座和一个汉罐。
另一幅是人马图的三倍半长,完整的一块巨砖拓的。上有一只虎,造型为我半生未见。当时初见此图,吃午饭,遂放碗推碟,研墨提笔在拓片的空余处写道:
唐《集异记》曰:虎之首帅在西城郡,其形伟博,便捷异常,身如白锦,额有圆光如镜。西城郡即当今安康。宋时有此虎,尔后此虎无,此图为安康平利县锦屏出土魏砖画像。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陕南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天下无处不可去也。
友人送此图时,言说此砖现存安康博物馆,初出土,为一人高价购去,公安部门得知,查获而得,仅拓片三幅。为感念友人相送之情,为他画扇面三个。
狐石
它是兽,我是人,人兽是不能相见的,相见必是残杀,世间那么多狐皮的制品,该是枉杀了多少钟情的尤物。但它一定是为了见到我,七年里苦苦修炼,终于成精,就寄身在这小小的石头里来相会了。
我想,这世上的相得相失都是有着缘分的,所以赵源在显示它的时候,我开了口,他只得送与了我。赵源说:我保存了它七年,不曾一日离过身的。或许是这样,我说,可我等了它七年。
七年不是个小的时间。
那是在乡下,冬天里的一场雪,崖根下出现了一溜梅花印,房东阿哥说夜里走过狐了。从那一刻起,我极力想认识狐,欲望是那么强烈。曾追了梅花去寻,只寻到梦里。梦里的狐是一团火红,因此它的蹄印才是梅花。以后是朝朝暮暮读《聊斋》,要做那赶考前闭门读书的白面书生。结果是年过四十,误了仕途,废了经济,一身愁病,老婆也离我而去了。一切求适应一切都未能适应,原本到了不惑却事事怎能不惑,我不知道了这是什么命运。好是孤寂一人的时候,又是下雪的冬天,赵源送了它来,我才醒悟我为什么鬼催般地离了婚,又不顾一切地摆脱名誉利禄,原来是它要到来。
多么感念赵源!他从远远的地方来,在这个城市里打问了数天,昔日的同学,今日却做了一回使者了。
我捧在手心,站在窗前的阳光下,一遍一遍地看它。它确实太小了,只有指头弹大,整个形状为长方形,是灰泥石的那种,光滑洁净,而在一面的右下角,跪卧了那只狐的。狐仍是红狐,瘦而修长,有小小的头,有耳,有尖嘴,有侧面可见的一只略显黄的眼睛,表情在倾听什么,又似乎同时警惕了某一处的动静,或者是长跑后的莫名其妙的沉思。细而结实的两条前肢,一条撑地,使身子坐而不坠,弹跃欲起,一条提在胸前,腰身直竖了是个倒三角,在三角尖际几乎细到若离若断了,却优美地伏出一个丰腴的臀来,臀下有屈跪的两条后肢,一条蓬蓬勃勃的毛尾软软地从后向前卷出一个弧形。整个狐,鸡血般地红,几乎要跳石而出。我去宝石店里托人在石的左上角凿一小眼儿,用细绳系在脖颈上。这狐就日夜与我同在了。
惊奇的是,这狐的模样与我七年前想象的狐十分相似。这狐肯定是要来迷惑我的。但它知道,它是兽,我是人,人兽是不能相见的,相见必是残杀,世间那么多狐皮的制品,该是枉杀了多少钟情的尤物。但它一定是为了见到我,七年里苦苦修炼,终于成精,就寄身在这小小的石头里来相会了。
这样的觉悟使我心花怒放,愈是整日面对了狐石想入非非,一次次呼它而出,盼望它有《聊斋》的故事,长存天地间的一段传奇。我差不多要神经了,四十多岁的人,从不会相思,学会了相思,就害相思,终日想它,不去想它,岂不想它?!身子于是瘦下来,越发多病多愁,疑心是中了狐精之邪了。我不管的,既是这狐吮我的精气而幻生,在那一个美丽的生命里有我的成分,我也是美丽的;既是我被狐吞噬,以它的腹部作为我的坟墓又何尝不是好的归宿呢?我这般企图着,但我究竟还是我,狐石依旧是石头,石头不是鸡蛋,不能暖熟的,倒恍惚了这石上恐怕是没有红狐的,它的显示全因了我的幻想,如达摩石壁的影石吧。
也就在这个冬天的那场雪里,一日,我往园子赏一株梅的,正吟着“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梅的那边有五个女子在叫着“狐!狐!”就一片浪笑。原来其中一个,长腿蜂腰,一手往上拥着颧骨,一手抓了鼻子往下拉扯,脸庞窄削变形,眉与眼两头尖尖地斜竖起来,宛若狐相。我几乎被这场面看呆了,失态出声,浪笑戛然而止,该窘的原本属五个女子,我却拽梅逃避,撞得梅瓣落了一身。
这一回败露了村相,夜梦里却与那女子熟起来,她实在是通体灵性的人,艳而不妖,丽而不媚,足风标,多态度,能观音,能听看,轻骨柔姿,清约独韵。虽然有点野,野生动力,激发了我无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终有一天,我想,我会将狐石系在了她的脖颈上,说:这个人人儿,你已经幻化了与我同形,就做我的新妻吧。
木刻年画(1)
两年之间,陡然有两位天仙四大美人来我陋屋,试想想,古往今来谁有过此等福分?可收藏其实是藏品在收藏人,我的福分却正是让我来护佑和奉敬她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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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古玩城里一家姓程的门面,突然一日挂出了一幅木刻年画,明末清初制品,三尺开方,题《天仙送子》。古时年画的情形不知道,现在年节里出售的画多是下边印着日历,上边是当红的女影星照或男影星照,但五十年代,即我六七岁的时候,赶###买年画却是一件大事,牵着父亲的手在那街西头铺了一大片的画幅里挑过来选过去,最后买下小孩抱着一条鱼的,骑着一只鸡的——既“吉庆”又“有余”——回来用糨糊贴在炕头墙上。年画是很难被人保存的,买来就贴上墙,三月四月也就损坏了。姓程的门面里挂出了木刻年画,既是古物,又画面上一主一仆一童,面目雅洁,衣饰华丽,足踩祥云,手持莲花、灯盏等物,更是染红、蓝、黄、白、紫、黑六色,生动有趣,温润高贵,立即吸引了好多人去观赏。有数位很著名的画家轮番前来讨价,主人一一回绝:此画属非卖品。画家仍不甘心,若不肯出售能否以画易画,或者以自己的画或者以他人的画,主人说:交易可以,我要贾平凹的书法。此话很快传到我耳里,我便去了,果然画是中国木刻年画中的佳品,顿生爱怜之心,遂和程氏达成条件,他取出十五张三十年代鲁迅郑振铎等人制作的华笺纸让我自存三张而随意在十二张上书写小字,他当下搭椅从墙上取下年画,连画框一并让我拿走了。
我很快在家写好了字给他送去,他显得十分高兴,又便宜卖给了我几幅姚伯多拓片,他说他年轻时就喜收藏,退休后无事,来古玩城租了这间门面,但他并不重在赚钱而是以此以物易物,进而收藏他喜欢的东西。这么看来,此年画落入我手自是一种缘分,也是程氏挂出年画故意要钓我!从此我和程氏就成了朋友,凡去古玩城,都往他的门面里喝杯茶,吸颗烟。年画挂在了我的书房,来人莫不说好,尤其是一些画家立在画前要端详半天,看着他们的神色,我就十分地得意。也就在四五个月之后吧,我再去程氏的门面,他竟又拿出了八幅装裱成轴的年画,全部是四川版的,虽也世间稀罕,但品相已大不如《天仙送子》图,我仍是以四幅字换了来。有了九幅古版年画,我倒想起了十多年前一件蠢事,当时有人从凤翔回来,给我带了一对宋代版印的门神年画,刀法流畅,套色鲜艳,我竟贴在了门上。现在门神还贴在门上,一边是秦琼一边是敬德,只是来我家的客人多,他们已被敲烂了。人在年轻的时候,崇尚所谓的“高雅”,让人画油画,上街买油画框,甚至跑到北京去看那些大家名家的绘画展览,对于民间的花花绿绿的东西不屑一顾,宋版的神年画之所以用糨糊严严实实贴在门上也就是觉得庸俗而已。中年之后,却认做古版年画的好,俗到了极处便雅到了极处。《天仙送子》图上除了套色外,还有着印刷后的染色,可能是大批量的印制,染色的人或许是技术太熟练,或许是工作了许久已经疲倦,那用淡墨染云的刷子就一下子刷下去,结果一半刷在云纹上,一半竟刷在云纹外。这种错误在那时肯定挨过老板的呵斥,但到了现在,却别有一番情趣可人了。年画是很难被收藏的,它的实用性更强,而这幅画完整无缺地被流传下来,是哪一家的蠢媳妇买回放在箱底被遗忘了呢,还是雕印坊积压下的制品?我每每读书写作之余对画凝思,就恍惚觉得画前有人影在动。
到了今年的清明,山西临汾的秦先生忽然来访,他是知我秉性的,带的礼是一卷土织布和一个画框,画框里竟是一幅平阳木刻年画《隋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这真是一幅好东西!平阳为中国四大雕印中心之一,此年画的原版现存于莫斯科博物馆。这幅年画与我所藏的年画决然不同,画面是四大美人绿珠、王昭君、班姬、赵飞燕,绿珠左手提裙登阶,回眸又望右手所持的玉麒麟,风情毕现,王昭君身着异族服饰,执笔修书,神情沉郁,赵飞燕金饰玉佩,袖手昂头,志满意得,班姬持扇列后,文静矜持。整个画面素色,讲究线条,一派清穆之风。秦先生虽是官场之一人,酷爱文学,两人以文字交友,他能将如此佳品赠我,喜得我忙不迭地敬烟敬茶。
我是平头百姓,从未做过登临天安门城楼的梦,喜欢收藏以来,只好民间的物事。《天仙送子》洋溢的是温馨和喜悦,《隋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题材虽皇家内容,但将汉晋两朝人物于一图,这也是民间的视角和态度。正因为是纯民间的东西,它有它的鲜活感,其经济价值并不高,却让我视之家宝。两年之间,陡然有两位天仙四大美人来我陋屋,试想想,古往今来谁有过此等福分?可收藏其实是藏品在收藏人,我的福分却正是让我来护佑和奉敬她们的。今夜里,在两幅年画前设案焚香,默想着那些雕刻木板的人,印制的人,数百年曾辗转护佑的人,能否在什么时候两位天仙四大美人破纸而出就坐在我的书房里慢声细语呢?看着香烟袅袅而起,我席地而坐,也燃起了一支烟吸着,便两句话生出心头——
木刻年画(2)
焚香供仙,
吸烟自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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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彩罐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自己在哭,死亡的时候又是别人在哭。这些事土彩罐一定知道。但是,每个人都是在父母Zuo爱中产生的,一生又都是在爱的纠缠中度过,这些事土彩罐也一定知道。
二○○四年八月,有人送我一个土彩罐,唐代的,朱砂底色,绘牡丹百花,很是艳丽。我把它放在案几上。
一日上午,我在书房,一股风从窗子进来,土彩罐里却有响声,呜呜呜,像吹口哨。风过罐口会有响动,但土彩罐的声音幽细有致,我就盯着它看。
字典里有一个词叫御风,这词虽好,但有些霸气,我还是喜欢陕西的一个县名:扶风。这日我又读到《西京杂记》上一段话,还是说到风,我就把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