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汉子蹲在道口,脸很熟。细一打量,却是几年前在东洋留学的伙伴,曾一起就读于早稻田,彻夜谈维新谈改良。我匆匆过去,唤他的名字:“帘台兄。”他见是我,立时起了半边红晕,挣扎起来,推我一个趔趄,飞也似的跑掉了。我怔了良久,想当年他也是风姿奕奕,神采飞扬,与当下判若两人,目下凄惶到如此地步,不知是何原因。
回驿馆,我展开锦笺,提起笔来,详详细细地记下这一日迎来送往的名册,后半夜才挨枕头。正梦见我揪着慈禧老妖婆的耳朵历数她一款款罪状的当儿,忽然一阵梆子响,报知又有贵客到。我定一定心神,懒洋洋地起来,随着众人,端恭立正,迎接即将登船远行的钦差大人;钦差大人也确实威风,敲着金鼓铙钹,吹着笙箫管笛。钦差大人传了老佛爷的旨意,大致是说她本不想过寿,只要国泰民安,她就安心了;怎奈臣工万人上表,她又怕拂了臣子的一片好意。此次钦差南下,就是要开门纳谏,问计于民……尽是扯淡的言辞,不过就是为她四下聚敛银子做些遮掩。林驿丞带领大伙儿匍匐在地,接连叩头,我稍有迟疑,王品赶紧拉我的袍袖,我也只好随之跪拜。钦差上了船,乐声奏得更加喧嚣了。趁乱着,我挤出人群来,林驿丞一干人忙着跟钦差说拜年话,哪里能够顾及到我来?我瞅周围清静,并无人跟梢,就紧走几步,闪身进了香铺。香铺掌柜蒲先生冲我弯腰曲背作了个半截子揖,还招呼小二赶紧奉茶。
蒲先生问我:“还是要一把安息香?”我说:“还是要一把安息香。”他递给我香,我递给他钱,附带着一个信封,他含笑接了。这时候,拥进一群粉面油头,叽叽嘎嘎,闹成一片,我嫌吵得慌,拿着香就要赶紧告辞。“这两天又看戏了没?干脆你也上台票它一出,着上行头,做个扮相,多有乐子。”蒲先生说。
我说了一句“怕是没有那个工夫”就出得铺子来,至驿馆门前,王品早已等在那里,拉我一道去听戏。王品这厮与我大不同,不好财,不贪色,只是下气力读书,竟夜苦读是常有的事。他另有一大喜好,便是听戏,听起来好不兴头,让我也总陪他受罪。
实话说,戏台上如何有激扬青云之志,怎么有阳春白雪之风,我也提不起兴致来——天天泡戏楼,无非是敷衍。王品告诉我:“今儿的戏码不赖,《西厢记》。”时辰到了,迟迟就是不开戏,要等府县大人们,待那些个着红袍吉服的人俱已到齐,相见礼毕,才挑帘唱戏。弦一起,王品的嘴就不闲着:“这对张生跟崔莺莺的角儿,台上扮两口子,台下其实却是爷俩儿。瞧,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也跟着逢场作戏:“这倒有点意思。”耳朵则支棱着听前排几个达官在说什么,注意力压根儿就没在台上。
前排一个说:“都传演崔莺莺这妞是个大美人,今日得见,果然是黛含春山,神带秋水呀。”另一个说:“是不是现在就巴不得把她扔到你的牙床上,垂下罗帐啊?不过,我听说……”一个说:“你又听说到什么了?”另一个说:“我听说老兄家里养了三个娇颜如玉的相公,忙都忙不过来。”一个说:“听他们瞎掰。”这位说话的是县衙主簿,据说惧内得厉害,家中雇的老妈子都由他的内人遴选,个个都在五十岁往上,不是麻,就是秃,腻味得他不得不朝着家中小厮下手。王品说起他,总是骂他是汉子里的败类,我心想:何止是汉子里头的,简直就是大清国里的败类,眼睛不放在国计民生上,净在女人家的奶头跟屁股上打转转;若我有一天能面君,一定在光绪皇上跟前狠狠地奏他们一本,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王品突然搡我一把:“不细细听戏,你又伸着耳朵听谁的悄悄话了?”我慌忙含糊答应道:“哪里有。”王品说:“生就你这么一对耳朵真是造孽,累也得累死你。”他所言极是,我这双耳朵常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甚至还总能听到我不该听的,为此,同年故旧,冷淡了不少。他们都拿我当怪物一般看待,敬而远之。频频弄出变端来,我心里也老大的不悦,可是,我也很是无奈,总不能拿棉花团将它堵上,装个聋子吧。
我耳朵天生就好使,自小就能于繁杂声响中分辨出虫鸣鸟叫。自然,这么一来,烦恼也少不了,别人都已安睡,我却仍能清晰地听到半里地以外的猜拳行令的燥人动静,直到五更他们散了,我才得以入眠。我生在商贾人家,赶上年节,常能接到诸多的帖子;我爹便备了礼带我一道到人家府上拜访。饮酒时,人家交头接耳的话,我都听得清清爽爽。告辞出来,上了轿,我告诉爹:“他们憋着合起伙来骗你呢。”我爹不信,呵斥我:“小小年纪口无遮拦,岂有此理。”结果,果然着了人家的道,自此,我爹才信了我。我再听见什么,都一一跟他通气,他就多加了些小心,受骗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我爹夸我有异能,将来必成大事。
“少爷,少爷,都二更天了,老爷还不见回来。”家人将我从热被窝里拎出来。我叫了三五个壮丁,执着火把灯笼,遍世界找,都没找着;天亮后,才在六七里地以外的一个荒僻林子里,发现我爹吊在树杈上,早没了声气。四处打探,探知是我爹的一个同行下的黑手。我变卖了一半家产,雇人将杀父仇人也吊到当初吊我爹的那棵树杈上,也算是替我爹清算了这笔血债,接着我又料理了另一半家产,坐船去了东洋,一去就是三年。我爹生前曾给我订下一门亲事,那女子生得倒是花一般娇,粉一般嫩,只是正值乱世,心思不整,立宪不成,就忙于娶妻生子,算得哪门子男子汉大丈夫!王品曾几次三番地问我为何老大年纪还不娶媳妇,我只好说怕娶个不贤不孝的女子,一生烦恼。王品说:“那倒是,娶了那样的媳妇回家,就犹如在朝上养了不忠的臣子一般。”我听说王品有断袖之癖,故而至今也未娶妻,只因他给戏子捧场捧小生居多,又常独居书斋,故此便有了这一讹传。他总跟我说:
“我脑子不灵光,跟当年我妈生我生晚了有直接关系。我妈怀胎十月,就要生我了,我爸非不让,叫她再推一个时辰……”
原来他爸喜欢读命书,凡事总要对照着行事。生他那时,他爸见命书上说,此时落生八字正犯关煞,难养活,硬是让他妈忍了一个时辰,才将他生下来,差一点憋死。
散了戏,我俩路上顺脚捎上几个大顺斋的糖火烧,一边吃,一边往回走。王品道:“文良老爷总无音讯,这事大概已经平息了吧?”我说:“你我多余悬望,听戏饮酒就是了。”我确实对文良老爷的生死不大理会,但却挂念着他身上带着的西佛爷的那封密信,听说密信是写给奉天将军的。
我的贵人曾推测,密信很可能是西佛爷拟调兵入京对付光绪帝身边一群乱党的。西佛爷这老妖婆虽然读书不多,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狡黠,且心狠手辣,忠厚的光绪帝怕是斗他不过。如果我们得到这封密信,拿给光绪帝看,也许他就不再犹豫,尽心尽意改良维新了。不过,这些话烂在肚里也不能跟王品说,否则传出去非凌迟处死不可。我贵人告诉我,即便我们得不到这封密信,也不能让别人得到——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实属不易。王品说:“文良老爷真是有道行,生不见人也就罢了,竟然还能死不见尸。”
驿馆里的这些人,恐怕没有一个不觊觎着文良老爷的,就连书呆子王品也不例外。
“老兄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们当差的,只管听喝,替天行道的勾当都是忠义宋公明他们的事,你愁眉不展顶什么用?”我尽量地劝慰他想开来。
“我就是觉得被装在葫芦套中,闷得难受。”王品说。
还在街上,就遇到张目来找,他扯住我俩的衣袖,急急渴渴地说:“你们还在这扭呢,驿馆里都翻了天了!林驿丞养的那条叫媒婆的狗,叫人下了砒霜毒死了,林驿丞简直快气吐血了,正跳着脚骂街呢。”我跟王品一听,仿佛一声惊雷炸在脑袋顶上。都知道,那条狗是林驿丞的命,在上上下下找寻文良老爷的节骨眼上,毒死这条狗,将意味着什么呢?起码可以这么说,哪个下的毒,哪个就跟文良老爷失踪案有一定的关联,准是那条狗发现了什么,被灭了口。
我当下问道:“难道就没人听见狗叫吗?”张目说:“你若都听不到,别人就更听不到了。”片刻,便到了驿馆,林驿丞正噼里啪啦地摔东西,胆瓶铜镜无一幸免。他辫子也散了,披头散发疯了一般。馆驿上下,猝遭大故,束手无策,只躲一边相互打眼色。见我们几个来,林驿丞发话道:“你们跑哪里去了?”我答道:“去戏楼了。”他又问张目:“你呢?”张目没言语,却瞅瞅三娘,三娘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不用细说,他二人准是又腻在了一处。林驿丞闹够了,渐觉口渴身乏,便瘫坐一旁不语。平素陈设雅致的厅间,早已狼藉不堪,三娘带一班娘姨忙着收拾;我们几个则去验查那条死狗,早僵了,四腿梆硬,当是夜里就断气了的。
王品说:“一个文良老爷弄得驿馆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是倒运。”我心说:你便忍忍吧,我们里里外外百十来口子都脱不了干系,谁都明白,肇事的人就在我们当中。合该这一年来不太平,时至晚春了,一城的柳树叶没发一棵芽出来;入了夏,理该返回的燕子,竟也一只不见,家家的房梁上都有燕巢,往年这时候燕子早飞来飞去了;进了三九,柳树却突然间绿了,燕子也突然间在房檐上跳来跳去,通州城一时慌乱,都以为是不祥的兆头。张目这时候说:“莫要走瞎心思了,还是同到天清楼上,喝一点酒,也顺便散散心。”要了酒菜,喝不上两盅,三人就都打起哈欠来,鼻涕眼泪的。张目说他这一程子闹胃口,睡不安生;王品则说他昨晚读书读迷了,忘了时辰;而我也赶紧说我是看了半宿的棋谱……我们撂下酒盅,不由哧哧笑个不住,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头天夜里没睡好,困得实在不行,漱了口,抢着掏钱给酒资;王品推开我与张目,硬是付了两块钱,零头也不让找了。王品宽绰,饮酒听戏他付账的时候居多。张目站门口望望天,喃喃自语道:“这天气,似乎不大对劲儿。”我说:“左不过就是阴了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品扯着嗓门嚷嚷道:“你们倒困是不困,困还不紧着走?”一行人紧赶慢赶起来。
忽地道边的胭脂铺啪的一声,幌子被什么东西砸了,哗啦啦掉在地下。正买红粉的几个闺女一惊一乍地跑出来,跟手儿,天上的冰雹雨水一齐倾泻下来,打得街上的人哭爹喊娘乱成一锅粥;我们几个也如龙王庙着火,慌了神,一口气往馆驿奔。门口几位穿号坎儿的兵差迎过来,扶我们进去。我们脑袋早敲出两三个紫疙瘩,生疼,马上拿湿手巾敷。张目说:“我说什么来着,这天就是透着邪行,头两天下雪,今儿个又是雹子又是雨。”
我也是不胜惊疑,直觉告诉我,指定要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进屋,有意将门推开一条缝,听着外边的动静。我能隐约听到哭声、脚步声以及鸡鸣狗叫声,而张目那屋却一丝鼾声都没有,想必是他也未睡,不知在鼓捣什么营生。稀里糊涂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天亮前,雨也住了,天也晴了,我方心静下来。可是,日上三竿了,王品还没露头。我不免有点纳闷,平时里不是这样,馆驿里谁人不知我与王品投机相宜,吃则同吃,行则同行,同胞兄弟一般。其实,只有我们两人清楚,我们俩隔着心呢,各自有各自的花花肠子。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不来,我也就坐不住了。
随便披上棉袍,走出门去,驿馆内外出奇的冷清,我跟兵差打听:“他们人呢,都奔哪里去了?”兵差说:“都到熊儿寨去了。”我奇怪:“齁远了,去那儿做什么?”兵差道:“说是昨个儿的一场雨,山上滑坡了,露出几具尸体来,林驿丞带人去看看……”我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子,问:“林驿丞都带着谁去了?”兵差说:“都去了,前前后后十好几口子呢。”我一拍脑袋:“哎呀,我真是误事!快,去给我牵一匹马来。”兵差倒够麻利:“马给您牵来了,刚喂了,走三四十里地没问题。”我跳上马背,不敢耽误分秒。这匹马遍体雪白,只有一绺马鬃是黑色的,蒙古种。我两腿一催,它便飞也似的窜出去,射箭一般。我不惯于骑马,屁股颠得生疼,但是我全然不顾,一门心思在想:那几具尸体究竟是何许人,会是文良老爷一行吗?
“熊儿寨的那几具尸体找是找着了,可是没有脑袋,身上也不着一缕,根本无法判断身份。林驿丞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