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他摁在一段卧倒的枯树干上。
方力元乖乖地听从了。他忽然感到惊悚,眼前这个面容姣好的同学,有种无形的力量,完全控制了他。
他认真端详起于芳来。
多么吸引男人的一张脸呀! 五官小巧,流盼生辉,威严中蕴含柔情,冰霜里包含蜜意,身段苗条,举止大方。
尤其那双深不可测的秀目,使方力元情不自禁地拿它们跟改芸的眼睛作比较。人家于芳的眼睛,清澈得让人心惊肉跳! 仿佛无底深潭,寒气彻骨,让人胆战。他的改芸,那两汪秋水,使他想到河套八月的西瓜,甜甜的,沙沙的,忍不住想上去吃几口!
眼睛是人类心灵的窗户,于芳的眼窝后面,是个什么世界呀?
方力元满脸都是问号。
“咋,不认识了? ”于芳舒口气,如同见到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在自己妙手回春的抢救下起死回生一样。
“不,认……识。”
“格格! ”
这一串发自肺腑的绵绵的笑,才使方力元的大脑恢复了清醒,自己面前是个女人。
“咱们咋还不走? ”他这样问,并不急于得到答案,只不过表明,激荡的心潮开始平复了。
“力元,毛主席教导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咱们决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失去前进的目标呀! ”
弦外之音,再傻的人也能听清楚,为了一个地主女子,葬送了前程,值吗?
方力元无话可说。事到如今,万念俱灰,还说什么啊! 他的话,只想对刘改芸讲,她喜欢听他说话,目不转睛,面带微笑,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似乎他的话是从那个地方涌出来似的。
“我的改芸呀! ”他的心在哀号。
“力元,我希望你认清形势,振作起来,不要使你的父亲失望。他们那一代革命前辈,出生入死,创下红色江山,可不能在咱们手里改变了颜色。”
“啊——”方力元惟有长叹。
于芳往他这边挪挪,使自己挨他更近一点,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停在他灰黄而不失英俊的脸上。
有了刘改芸,方力元已对任何女人都不放在眼里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方力元品味到了,尽管如此,对于芳这个举动,他还是忐忑不安。
面对火辣辣的目光,他转过脸去。
“谢谢你! ”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方力元隐隐约约感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从急风暴雨到化险为夷,是这位漂亮的女同学在力挽狂澜。
“格格! ”于芳嫣然一笑,“谢我? 有必要吗? ”
方力元的眼里闪过一片疑云。
这个于芳,可真叫人难以捉摸呀! 在她面前,他只能乖乖地就范,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
“实话告诉你哇,力元,我这样做,多一半是为了我自己! ”
她的口气庄重起来。
“为了你? ”
“为了我! ”
“……”
“我爱你! ”
方力元的耳畔响了一个炸雷,他噌一下想站起来,被早有准备的于芳温柔而坚决地按住。
方力元吁吁喘息,如同在一只猛兽面前受到惊吓。
“你爱我? ”
“我爱你! ”
“真的? ”
“真的! ”
方力元忽然想放声大笑,放声号啕,但他什么都没有做成,于芳一只软绵绵的手,捂在他嘴上。
他同时听到斩钉截铁的忠告,警告,劝告:“方力元同志,你不要不识好歹! 告诉你吧,刘改芸已经不属于你了,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革命的需要! ”
方力元扳开她的手,惊骇地问:“你们把她咋办了! ”
于芳莞尔一笑:“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归宿,你把心放得宽宽的哇! 力元呀,我既然把话挑明了,我想,你不会拒绝我吧,我认为,我才配得上你! ”
方力元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挤出来,一条条一道道。
于芳掏出手绢塞到他手里:“男儿有泪不轻弹,擦擦吧,叫人看见影响不好! ”
“于芳! 于芳! 动身哇! ”金队长吼叫起来。
她把软成一堆的方力元拉起来,向胶车走来。
“我和小方谈了谈心! ”她向金如民若无其事地报告。
“应该,于芳,这个沉痛的教训,咱们可得记取!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席真是英明啊! ”
方力元彻底绝望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胶车,也没听见苏凤河一边吆喝牲口,一边抖山曲:
小路村村大路道
生来就爱这后大套
大胶车颤颤悠悠向公社前进,紧挨方力元坐着的于芳,耳语似的告诉他,按照“四清”工作队的纪律,他本来面临开除队籍,坐牢改造的下场,是她在总团听到了他的事情,快刀斩乱麻,处理得干脆利索。
“力元啊,咱们马上就要毕业了,为了一时的贪欢,断送了前途,孰轻孰重,还用我说吗? 你不为自己,也得为你父母想想,你真有个闪失,他们该咋办啊?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把地主资产阶级打倒了,自己的后代反而成了人家的俘虏,那不是拿刀子去剜自己的心吗? 阶级斗争的弦一天也不能松啊。阶级敌人要是复辟了,劳动人民就会重新下地狱。”
仿佛她对地狱有深人的研究一样。
方力元明白了,彻头彻尾地明白了。
自己也许以后会上天堂,但他把一个实实在在的、刀山火海般的地狱,留在了红烽,给了他的刘改芸!
“改……芸……啊! ”
燃尽的香烟烧疼了他的手指,他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揉着酸困的双眼,刚才的人影,也像烟雾一样,从他眼前飘散,变成一片透明。
“没去红烽吗? ”
他又听到于芳的问话,骇然环顾,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是的,他没去,尽管他应该去,下乡前旗委书记金如民还格外要求他:“红烽有几件新鲜事,有典型意义,你走上一趟吧。”
那位书记向他投过去意味深长的一笑。
方力元可笑不出来,他只想哭,向苍天大放悲声……
1
大清早晨,田耿上身披了一件深灰色“的卡”中山服,到自家地里转转。
黑夜闷得人像钻在了毛口袋里头,这会儿,头顶上挤满圪圪塔塔的黑云。东南风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一层层黏糊糊的汗水不住气往外拱,他的心里和身上一样焦躁不安。
田耿五十四岁,有一部简单而又值得自豪的历史,一言以蔽之,共和国的诞生,他是无微不至的受益者。就凭父亲土改时被划成贫农这一条,他从此受用不尽。“四清”那年可以说是转折点,水成波的叔父水汇川,当时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因为积极分子赵六子揭发他有贪污,工作队把水汇川整下去。老水,那会儿风华正茂,把家里卖了个精光,一气之下,带上老婆到城里找活路去了。
成波跟叔父划清界限,又有工作队的方力元支持,就留下当民办教师。在金如民的安排下,田耿接了水汇川的班,从此一帆风顺,兴旺发达,尽管红烽大队穷,可它也是个世界。它穷则穷矣,可它占有地利,是红烽公社所在地,近水楼台,诸多方便。
“文化大革命”,人人都要触及灵魂和生命,田耿也毫不例外地被冲击了几下,农村的斗争级别很低,大不过,由水成波揭竿而起,率领一群初涉人世的“红小兵”在大队部,在田耿家糊了一片大字报,刷了几排标语,上书:砸烂走资派田老耿的狗头之类。
赵六子从“四清”开始,是个“运动专业户”,“四清”那会儿大出风头,被工作队视为依靠对象,他确实也冲锋陷阵,义无反顾,赵六子是个光棍,炕上躺着一个瘫痪老娘,奄奄一息,他最喜欢搞运动,单枪匹马,无后顾之忧。有大锅饭可吃,乐在其中。
但搞来搞去,赵六子总是以轰轰烈烈开始,一无所获告终。
“文革”期间,他成立“一人战斗队”想跟水成波联合,人家嗤之以鼻,不接纳他,刷大字报、大标语,他干得挺欢实。在拥戴田耿和李虎仁的战斗中,赵六子立下过许多功劳。“文革”中的表现弄得前功尽弃,田耿和李虎仁对他恨之入骨。
田耿挨批斗,水成波毕竟属于“小将”一种,对最高指示不折不扣地照办执行,仅让田耿以及其他“落水狗”们象征性地低头弯腰而已,“一人战斗队”队长赵六子则不然,他大打出手。田耿的腰脊骨落的伤残,就是赵六子一脚猛踢造成的。田耿多么痛悔,“四清”那年居然违心地袒护了赵六子,让花儿似的改芸嫁给了赵六子。
那一脚也从此结束了对田耿的“文攻武卫”,庄户人心软,看见田耿成了病残人,就不再叫他当“走资派”了,一直到“文革”结束,他风平浪静,成波也没找他的麻烦。
他的大队书记,实际上一天也没有被停过。
在他人生的坦途上,赵六子的一脚,是他最为丢人的一次打击。
雨过天晴,“文革”过去了,生活又上了轨道,田耿因祸得福,领了一张伤残证,每年从公社拿百元补助。钱不算多,让人心头展活,脸上光彩。
他又成为红烽大队的头面人物了。
再加上他弟弟田直,从公社秘书升成了副乡长,政治舞台上有了靠山,田耿是左右逢源,得心应手。
子女一个个都精心安排出去了,他的光景轻松愉快,蒸蒸日上。
每当他以一个农村“职业革命家”的目光和自豪审视红烽大队里的九个小队近千口人时,踌躇满志,洋洋得意。
他真的好满足,没有更大的奢望。
一个只念过小学二年级的人,一个既没上过战场又没当过“干部”的人,熬到这一步光景也就算可以了。
水汇川倒“抗美援朝跨过江”,顶甚用,听说一直在水利上当临时工,十年后才转正,最近两年才成了干部。
甚好也不如命好嘛!
但近二三年以来,田耿的“命好”说渐渐出现了破绽。
最强烈的地震,大约有九级,发生在“包产到户”那会儿,这是田耿万万想不到的,“梦也梦不见”!
他依稀记得,一九五八年那会儿,有不少干部坏就坏在说了句“人民公社有点早”成了右派分子,被一撸到底,还扣上了坏分子帽子,打发到挺荒凉的地方劳改。
怎么一股风刮过来,就要改朝换代,公社又要叫乡,土地分给社员去务艺。这不是应了那些右派的话了吗!
田耿有点政治嗅觉,深感一股“复辟”之风吹过来,要义不容辞地顶理直气壮地顶坚决彻底地顶住!
公社其他大队都土地承包了,他这儿按兵不动。
地富子女刘改兴带头“造反”,上书公社即乡党委,告他的状,田耿心有明灯,不予理睬。
他心中有数,风刮一阵雨下一方,“他老人家刚刚去世,走资派们就纷纷跳出来了,‘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这可才显示出来,他老人家真是有前后眼,看得入木三分呀! ”他这样想,自鸣得意地思谋。
不过,这回田耿失算了,并且一败涂地。
首先,田直向他交底,这可不是什么“复辟”,是党中央举足轻重的决策。其次,从全国来讲,此举顺乎民心,合乎民意,势不可挡。更其次,旗里正要抓个敢于顶住不办的“样板”哩!
“哥,你可不要叫他抓了大头。”弟弟语重心长地说下一句。他正要当副书记,不想“后院失火”,影响自己的前途。何况,旗委金书记还专门向他打招呼。
田耿这口气咽不下去。
这么说,名不见经传的刘改兴,一直活在自己手心里的人,这回该出风头了,真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嘛!
大队长李虎仁跟他的意见原来“完全一致”,比他态度更坚决:“耿哥,咱们这口气可不能输了。你没听见苏凤池到处抖山曲? ”
“咋抖? ”
“后生熬成个老汉,合作熬成个单干。人民公社放展了,大锅里头没碗了。”
“呀,狗日的,把他可放活了,世道也不能这么变哇! ”田耿义愤填膺。
“耿哥,我看,这股风刮不长,咱们可要顶住! ”
“对! ”田耿很感激这位久经考验,关键时刻并肩作战的“战友”。
但是,当李虎仁进城拉化肥,在招弟家住了几天,回到村子里态度就很暖昧了,不仅不主动上门研讨对策|炫&书ūmdtΧt。còm网|,还躲着田耿。
后来,还是“内线”田直向他吹风:“人家李虎仁的检讨早送到公社了! ”
田耿差点背过气去。
刘改兴的“分地派”大获全胜,红烽大队名存实亡,有人又拾起了它的旧名字“芨芨滩”,那是刘改兴的爷爷定下的村名。
听田直透露,旗委金书记听了公社的汇报,对刘改兴非常重视,并且把他的名字记在了小本本上。
那是书记的“人事档案”呀!
田耿的声誉地位一落万丈,李虎仁见了他,苦奄奄地说:“唉,老田,真想不到……”
田耿真想在他脸上留下五个指头印子!
“呸! ”他心里痛骂。
红烽村,不,芨芨滩上升起了一颗新星。芨芨滩的世道变了。
对田耿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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