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姑姑老,才这么说。”刘改芸喜滋滋地说。她也清楚自己的确比以前展活多了。人全活个精神和心情,成天愁眉苦脸,能不老面呀!
月果笑着问:“姑姑你挖这么多苦菜干什么? ”
“腌上,冬天菜少了,没有就饭的! ”刘改芸说:“海海也大了,吃水不好干营生也没力气。”
月果点下头:“过几天,我过去帮你把屋子收拾一下! ”
“不用,我收拾过了。”改芸说,“你爸当了村长,家里的营生还不全靠你? 海海回来,我叫他过去帮你们打葵花。”
“海海快回来了吧? ”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毛驴吃饱了,在一片黄沙上打滚,扬起一片尘土。
刘改芸:“你爸晚上在不? 我想跟他说个事情。”
“我回去告诉他,叫他等你。”
刘改芸挎上箩头走了,月果目送姑姑的身影消失在麦垛后面。
“啊,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在她的记忆中,姑姑几乎从来不打扮,有时甚至连脸都不洗,未老先衰,忧郁寡欢。
有关姑姑姑夫的过去,家里人极少提及。而且,家里人从来没把赵六子当成亲戚,仿佛就没有那么个人似的。
年纪稍稍大了点,特别是近两年,时代变了,人们的观念也不知不觉在变,月果才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对姑姑的不幸有了很模糊的了解。
赵六子一死,姑姑开始了新的生活,全家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那天,把赵六子打发了,村子里有人说长道短,月果爷爷怒不可遏,用沙哑的声音大骂:“我日他祖宗,他还没把人害够呀? ”
月果记得爷爷很少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月果的“三字经”、“唐诗三百首”、“唐宋词选”、“今古贤文”就是他口传的。她失学后,爷爷十分支持她千方百计学下去:“学问烂不在肚子里头! ”
有时候,老人也感慨地说:“要是你大爷爷在,他的学问够你学一辈子了。可惜他早早没了。”但他极少这么说。因为刘玉谋不知去向只能让人伤心。全家忌讳的话题。
月果妈抹着眼泪劝公公:“爹,你歇歇去哇,人死如灯灭,还生他的气干什么? ”
她这是指“赵六子”死了。
老人余怒未消:“他们知道甚? 我家改芸这辈子是咋过的? 嗯,咋过的。叫他们过一天试试,他死了,他狗日的早该死了,咋,还要我敲锣打鼓欢送他,给他狗日的树碑立传。呸! ”
直到刘改兴过来,才把老人扶到炕上去了。
月果发现,父亲的眼睛有些红润,似乎刚刚抹过泪。
当然,如果哭过,那也是为了妹妹,为了改芸终于熬出来了。
月果感到,笼罩在家里的一团乌云,终于散开了,她觉得高兴,而其他人的感觉远比她深刻得多,丰富得多。
对于刘改芸,几乎等于重新投了一次胎。
“改芸,改芸,你可活出来了。”刘玉计念念叨叨。
黑夜,刘改芸过来了,她走到老人面前,扑咚跪下,泣不成声。
“爹,我把你和妈妈害苦了呀! ”改芸声泪俱下,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改兴、月果妈还有月果哭成一团。
直到海海走进来,才把人们劝住:“这是咋了,姥爷,你看,我给你拿来了什么? ”
刘玉计张开泪眼,友海把一本新出的宋词选递给他。
刘玉计笑了:“海海,你还没忘记姥爷的话呀! ”
刘玉计凭记忆,给月果,海海他们说过许多唐宋诗词。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人梦来! ”
赵友海对类似的句子万分欣赏。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月果则对这种格调赞叹不已。
老人说过不止一次,想得到一本唐宋词,今天,友海给他拿来了。
人们的心情立刻欢欣起来,友海说:“妈,回家哇! ”
刘玉计瞪他一眼:“怕姥爷管不起饭? ”
于是,这几个人吃了一顿有史以来最舒心的晚饭。
刘玉计还喝了两盅酒,临去睡觉时还含混不清地吟诵:“……
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月果感到,从那天起,姑姑的脸上就绽开了笑容,绽开了阳光,绽开了青春。
再高级的美容霜,也不能使心灵创伤的面孔变得充满活力。
月果这会儿有点可怜自己,这样怏怏不快,岂不几天就“人比黄花瘦”了吗?
“唉——! ”
她吐出一个深长的叹息。
一双手把她的眼睛捂住。她的手一拿住那双手,就明白那是双女人的手。
“白白,放开我! ”
“长吁短叹为哪般呀? ”
白白松开手,在她脸上划来划去,月果的两腮飞上红云。她在白白的胸前抹了一把,白白格格笑着往后退。
月果噘起嘴说:“人家……”
白白笑着说:“人家滚油浇心,是哇! ”
月果自知失言,红着脸不做声,白白坐到她身边说:“月果,海海回来没? ”
这回,轮到月果拿捏她了:“回来? 人家才不回来了,旗里头办了一个大型养鸡场,招收工人,海海叫那个方局长号上了! ”
“真的? ”白白忘情地愣住了。
月果忍住笑,继续说:“工资挺高,我姑姑前晌告诉我们的。”
白白垂下头,若有所失,跟刚才判若两人。
月果扑哧笑了,笑出了眼泪。
“格……”
白白恍然大悟,上了月果的当,在她身上乱揣乱摸,月果倒在毛茸茸的嫩草上,两个人笑声滚作一团。
笑够了,白白放开她,说:“我是等他回来开会! ”
“开会? ”月果又笑了,“敖包相会吧! ”
白白又要“痒痒”她,月果捂住胸前说:“不敢了,不敢了! ”
两个姑娘互相审视对方的脸,仿佛内心的秘密都发表在那上面似的。
“哎,月果,见到丕丕没有? ”
月果摇头:“我又不想见他! ”
“真的? ”
“……”
白白笑了:“不打自招。”
月果说:“我听说,苏大爷要搞个建筑队,出去揽营生? ”
苏白白点下头。
“我也报名! ”月果断然说道。
“甚? 你去当泥工? 那是女人干的营生? ”白白惊讶地看着她。
“不稀罕,白白,大城市有的是建筑女工。咱们是半边天,什么地方也短不下咱们! ”月果坚定地说,“我也想出去闯荡闯荡。”
“你这个想法,多会儿有的? ”
“多会儿? 才有的! ”
“噢! ”白白似乎明白了什么,“我看,又是那个人在作怪,好呀,一对对花狸猫锅头卧,一对对羔羔上草垛,比翼双飞了! ”
月果往她脸上杵了一下:“净胡说! ”
“我爹说,丕丕也报名,你们这不是心心相印了吗? ”
月果说:“我是我,他是他。”
白白收住笑说:“你真想去? ”
月果担忧地说:“就怕我妈不答应! ”
“你妈答应,我爹也不会收你这个‘花木兰’! ”白白认真地说,“你不想想,建筑队刚刚组成,加上几个女的,生活咋安排? 你这不是添乱吗! ”
月果一怔,这一点,她还的确没考虑过。白白一说,她的心就灰了。
白白站起来说:“海海回来告诉我一声,行哇? ”
月果说:“还用我通风报信呀?!”
白白丢下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趴在她耳朵上叽咕了半天。
“啊,真的? ”月果又失笑又惊讶,“你二爹也怕‘鬼’呀? ”
白白说:“这是机密,你要嘴牢点。”
月果说:“这才叫芨芨滩的头号大新闻! ”
白白笑着跑了。
等到天黑,月果才牵上无所用心的毛驴往回走,回味刚才白白的话,她不由笑出声来。
“这真是赶车的倒叫牛吃了! ”她这样嘲笑苏凤池。
家里刚点上灯,父母正等她吃饭。
一股烙油饼的香味扑面而来。月果边洗手边问:“妈,咋又给我们‘改善’了? ”
“你爸明天进城。”月果妈说,往桌子上摆碗筷。
刘玉计放下唐宋词选,坐到桌边。
“干什么,爸爸? ”月果忙忙给爷爷端上稀饭。
“还是白白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刘改兴说,“我想赶上小胶车去,把枸杞卖了,给你们扯点衣料。”
月果妈说:“先计划别的吧,明年的化肥,还没着落! ”
月果匆匆吃完饭,就找出三只蛇皮袋子,把枸杞装好,今年的枸杞熟过了头,有点下等级,不如去年值钱。
拾掇完,月果身上黏黏的,就跟妈打个招呼,去大渠里洗澡。
路过排干时,碰上从从,她先开口:“耍水去不? ”
从从笑着说:“我这两天不方便,你去吧! ”
月果看她往学校方向走去。
到了女人们耍水的地方,月果四周看了看,空无一人,她脱光了衣服,扑咚一声就跳下去了。
芨芨滩的天然浴池,造就了一茬又一茬好水性的人,连女人也不例外,月果为了省劲,仰面躺在水面上,任水漂浮。
满天的星斗落在她的眼里和身体突出水面的部分上。
一个人耍索然无味,她后悔没有把白白喊上。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月果才走上渠畔,一丝不挂地趴在热沙土上。一种难以名状的熨帖,使她心旷神怡。
她那玉雕似的裸体,把夜色照出一片象牙色。
月果呼吸着暖烘烘的沙土气息,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这会儿什么都不思谋,只想这么舒舒服服地呆下去。
自从丕丕回来,扰乱了她以往平静的心波,月果成天为那个人苦恼不堪,还没有像今夜此时此刻这么放松过。
“咦! ”
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她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月果来不及去看是什么人,吓得不知所措趴在沙土上不敢动弹。
那个人可能把她看得一览无余,并不向她靠近,反而大声喝问:“谁,你是? ”
月果悬悬的心忽悠一下放下去:他是田丕丕。
“我,月果! ”她迫不及待地声明。
“月果? 你穿上衣裳,我有话对你说! ”丕丕也松了口气。
月果赶紧把身上的沙土抹干净,匆匆忙忙穿衣服。慌乱中,两条腿伸进一只裤筒中,咋也伸不进去。
田丕丕找她说话,使月果又惊喜又紧张,不过,有一点,月果是肯定的,那就是,后生心里有她,月果的心好甜好润。
田丕丕可能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就说:“款款穿,不要把褂子当成裤子。”
刘月果情不自禁地笑了:“格……”
她终于把衣裳穿好了。还没忘记抹一把脸,理理湿淋淋的头发。
黄河水中的明沙,不黏不涩,颗颗利索。耍完水,身体不会沾上一粒,不用清水“淋浴”也行。
她镇静了,笑盈盈地说:“过来吧! ”
田丕丕上身穿一件半袖衫,向她走过来,到了她面前,向她注视。
不等他开口,月果一下扑在他的怀里,带着哭腔说:“你真气死人,想死人……”
田丕丕紧紧抱住她,用火热的亲吻把她下面的话堵住了。
当他们并排躺在绵绵的沙土上说话时,月果挽着他的一只胳膊。
“你咋知道,我差点把衬衫当成裤子? ”月果的嘴在他的肩头上咬着。
“当兵人,谁没那场面,头一回演习,一听见集合号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
月果笑着,亲他。
“你真是找我的? ”
“真的。”
“想跟我说什么? ”
“主要的已经说过了! ”丕丕把她搂住,月果闭上眼睛,身体飞入了半天云。
“次要的……”
“我去建筑队,你去不? ”
月果上半身压在他的胸膛上,眼睛几乎贴住他的脸。
“你去我就去。”
“你妈舍得放你出去? ”
“我叫水老师去说。”月果满怀信心。
两个人把夜色挤得一干二净。
3
枸杞是个娇气东西,熟不到或熟过头,晒不到或过分都要影响成色。
刘改兴二百多斤枸杞,今年就没卖上头等价钱。
他先去药材公司把枸杞卖掉,二等,每斤两块五毛钱,一共拿五百多块钱。
他是连夜从芨芨滩出发的,路上打了个盹,到城里时天刚放亮,找车马大店饮了牲口,喂了草料,一直等到八点多药材公司才开门。
收购站的人认识他,又加上改兴递烟勤快,说话满面笑容,营业员对他的枸杞也不那么认真评头论足,斤两上也马马虎虎,临走,还向他灌输了几条种枸杞要诀,祝他来年好运。
刘改兴出了收购站大门,一路上叹息不止,为了几个钱,真是下贱呀,幸好,碰上了好头脸,要是再遇个一脸冰霜,这庄户人就真难活成人了。
天还早,刘改兴决定先去农林局看看友海。
他不知道,学习班在一中办,他在农林局院子里拉着毛驴车转悠,从办公室走出个四十来岁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刘改兴迎上去说:“同志……”
话刚出口,他就一愣。
可能岁月在他脸上下的刀斧太重了,对方没有什么惊诧的表示。
“老乡,你找谁? ”中年人含笑说,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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