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李虎仁当大队长时,干得也十分得心应手。
民主选举,说穿了,他没有上去,根本问题不在于二青那封“举报信,,而是田耿示意弟弟田直,不能让他当选,李虎仁背着田耿向公社表态赞同搞土地承包,使田耿陷入了一个非常被动的境地,旗委指名道姓批评他,不是有田直这条内线,田耿恐怕早被拿下去了。
田耿不能轻易放过他,为了不动声色,他内定了苏凤河做候选人,跟李虎仁公平竞争,田耿和弟弟充分研究过,搞差额选举,凤河百分之百地取胜,他赶胶车,当饲养员没得罪过人,不像李虎仁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在红烽冤过不少社员。
对农民的狭隘,短见偏执,他们深有认识。
苏凤河这个人,田耿了如指掌,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庄户人,没有半点政治素质,他当了村长,只不过是个影子内阁,大凡小事他还得向自己请示汇报,仍然顶如自己掌权,反而比李虎仁当村长更方便。
他兄弟二人运筹帷幄,觉得没有多大问题。
一石二鸟,实在设计得巧妙。
民主有民主的好处,要由上级任命,李虎仁在上头也有不少关系,本人能量不小,决不会体现田耿的意图。
为了万无一失,田直还亲临“指导”,他在讲话中反复地再三地强调要充分尊重村民们的权利和意愿。
人们听开了,也许早已捏好套套,选举结果不仅李虎仁莫名其妙。田氏兄弟也目瞪口呆。
他们两家最不希望,完全没有料到的结果出现了。
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有“共识”的。
田耿政治生涯中最失意最灰暗的一页翻开了,他有些不相信在自己统治下挣扎了多年的“臣民”了。那些一直唯唯诺诺的社员们,昨有勇气和胆量跟“上头”对着干。
田耿对刘改兴的当选有点“恐惧感”。
“四清”那年,批斗刘玉计,罪名是他利用“美人计”拉“四清”队员下水,田耿一马当先,大批特批,并且动手动脚,他的积极不亚于赵六子。
刘玉计当夜里到大队后面的树林里上吊,被路过的水汇川碰上,把他救下,保住一条命。
刘改兴刘改芸兄妹敢怒不敢言,从此,刘玉计变成了半哑巴,绳子勒坏了声带,说话借助手势才能叫人听明白。
这样的“阶级仇”,刘改兴能一笔勾销? 再说,人家刘玉计也早去掉了地主帽子,昂首挺胸活人了。
挖大排干那个冬天,刘改兴在工地上白白尽了几百个工呀,还自己贴上吃的。
家里连玉米糊糊都喝不开了。
倒是苏凤河慷慨相助,送了他几十斤豆子。
类似的不公正,但在当时合理合情的待遇,在刘改兴身上数也数不清。
刘改兴站在田耿头上去了。
这是田耿最大的心病,而他这个病,目前还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祖传秘方,膏片丸散能医治。
田从从给他带来的烦恼,比起这块心病,还不见得更使他身心交瘁。
田耿把自行车打扫了一遍,就推上向外走。
路过从从的房间,他看见女儿在床上睡觉,看样子,她很疲倦,睡得十分深沉。田耿脑海中闪出问号:“夜里,她没睡吗? ”
田耿站住,端详从从憔悴中有娇媚的睡脸,一股怜爱之情向心头涌动。
他想进去爱抚她,跟她说说话,但父辈的尊严便他打消了这个冲动。
“哥! 你去哪儿? ”
田直满脸是汗,两辆自行车的前轮弹了一下。
“我,我正要去找你! ”
“有事? ”
“有点! ”
田耿让弟弟回来,他们把车子放在阴凉里,一块儿进了屋,从从妈妈急忙给小叔倒水,拿烟。
田直笑嘻嘻地说:“嫂,我又不是检查团! ”
“你可是个解馋团呀! ”从从妈笑着说完,到院子里忙乱去了。
田直盘腿坐在炕上,抽着烟先开口:“哥,你有甚事? ”
“先说你的吧! ”田耿知道他没有要紧事,不会大热天往家跑。
“旗委来了电话,方局长带队的调查组再过些天下来。”
“甚内容? ”
“主要是种植业,养殖业。”
这两项,他家一个不占,他不感兴趣。
“哥,你看……”田直故意打住。
他这个引而不发等于告诉他哥,村子里有这样的“典型”,但他不便“越俎代庖”先说出来。
“红烽眼下还没有样板。”田耿漫不经心地说,在指甲上暾着一支烟。
“没有? ”田直略显惊讶,他不明白哥哥是视而不见,还是真没认识到。
田耿肯定地一摆手:“要当典型,总得干出点名堂来哇! ”
田直向他解释:“有人搞试验性的种养也算示范户,这回定成示范户,旗里从三方面给予优惠,资金、科技、政策。”
田耿微微而笑:“照你这个标准,苏家的白白不就是一个? ”
他的下巴往外一指,他们的目光撞在苏家生机勃勃的树上。
“对,白白算一个! ”田直点头,“这也是开拓性的,还有,刘改兴种枸杞,在咱们这一带,还真个带了头……”
“算一个吧。”田耿勉强同意。
“我看,把海海也算上。”乡里的副书记老谋深算,他哥诧异地看着他:“海海这会儿才纸上谈兵,八字没一撇呢! ”
田耿实事求是地笑一笑。
田直别有用心地笑一下:“哥,你咋不懂政治了? 多几个样板,一来能向上头多要点扶贫经费,科技补助,这也是红烽的光荣嘛! 那会儿时兴学大寨,哪儿有多少块梯田哪儿就能成标兵,如今又变成‘专业户’吃香了。”
这套“田氏政治经济学”,田耿真的不太通,经他这么一点拨,田耿茅塞顿开,哈哈一笑:“还是你们的脑子灵泛。好,这份便宜不能叫别人占了,咱们也搞个专业吧! ”
“搞甚? ”田直并不反对。
略一沉吟,田耿说:“我看闹个良种骚猪也能挣钱。要说养殖户,你看大青够格不够格? ”
“行,行,都算上。”
对海海,田耿也不十分反对,他的水平还没低到要在子女身上报复赵六子。
再说,饮水思源,要不是当年赵六子告水汇川贪污而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把老水扳倒,他还不一定有今天。
赵六子也成残废了,何必再计较,放他一马吧。
兄弟俩合计完了,红烽村一共挖掘出“专业户”和准专业户七家。
对刘改兴,田耿尽管不情愿,可人家的枸杞站在地里头,而且硕果累累,火红一片,又要大丰收,听说今年好行情,一斤能卖四五块钱。
做晌午饭的时候到了,田耿留弟弟吃饭。
这时,从从也睡醒了,头发蓬松,面带娇容走过来。
“二爹! ”她向田直笑了一下,“才来? ”
田直点点头:“从从,好利索了? ”
从从“嗯”了一声,帮她妈去做饭。
田直看着侄女的背影,脸色阴沉地说:“他李虎仁也太不够意思,生生把个娃娃作害了。”
田耿心头漫过一片苦水。
“都怨咱们的人不争气呀! 从小爱当人尖尖。……”他带着气说。
一句话提醒了田耿,他连忙拿出丕丕的信叫他过目:“丕丕的事比她当紧! ”
田直很快看完,把信放下:“这事还得找菁菁女婿想办法,他在旗上工作,关系多,门路广好解决。”
田耿点下头:“你去旗里开会,顺便说给她。”
田直说:“这好办,哥,我今年想翻盖那排南房,大队的树,能不能用点? ”
“这……”田耿有点为难,“刘改兴的关怕不好过。”
“我跟他说。”田直信心十足,“那又不是他的,公社的尾巴,早该割了。”
田耿用怀疑的目光盯了弟弟一会儿,这片林地能幸存,当年还是他的功劳,力主不要分掉,理由很简单,全村子就这么一片林场,人们有个用椽檩的时候,不必舍近求远。
在这方面他有纯朴的远见。
弟弟的割尾巴说,他不赞同,可他不反驳,人家毕竟是国营干部,又是他的上司。
田直的要求,在公社那会儿则是大队求之不得的,现在不行了,人们都鬼精了,村子里的东西,村干部拿上送人情,是一个敏感的问题。
田直跳下炕,到外面的春灶阴凉下面跟嫂子说话,从从光干活不言喘。
他斟酌着说:“从从,开了学,代课去吧! ”他指的学校,当然是水成波任教的村小学。
从从的脸色鲜亮了:“二爹,行吗? ”
“行,这事我能做主! ”田直肯定地说,“你原先功课很好,干起来一定得心应手。”
从从的脸上布满了甜甜的笑影。
她高兴,妈也高兴,母女俩炒了鸡蛋,烙了油饼,还拌了黄瓜,田耿又拿出一瓶二锅头,午饭吃得很欢洽。
田耿在饭桌上悄悄观察从从,突然说:“从从,你夜里没睡好? ”
“跟白白做伴去了! ”女儿毫无破绽地回答。
“唔! ”他松弛了。
吃过饭,从从匆匆忙忙洗完了锅碗,就向南面跑去,她那轻盈的身姿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高高的玉米林后面。
田直在这里歇过晌,才动身回乡里。
田耿说:“有合适的短工雇上几个,咱们的麦子还没动呢! ”
田直点下头。
田耿抬头看看天色,忧心忡忡,凭经验知道,这几天肯定有雨。
傍晚,田耿从凉房找出镰刀,磨了一气。踏着夜幕往地里走,想到那一大片麦地,他单枪匹马,够对付的。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营生产生了“怯阵”的心理,这也是“今不如昔”的一个证明吧!
一个充满信心,年富力壮的人,是不会在丰收面前胆怯的。
他绕过一片玉米,眼前豁然开朗,在他的麦地里,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在说说笑笑割麦子。
“咦! ”田耿愣在地头了。
他可以看出,在他地里收割的人中间。有刘改兴,有月果,有赵海海,有二青,更使他想不到,还有刘玉计。
刘玉计佝偻着身腰在捆麦子。
这支以刘家人为主力的队伍,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像在自己地里干营生一样坦然。
月果的笑语飘入他的耳朵:“爸,咱们的枸杞子再不摘,可要下等级了,熟过了头! ”
“粮食总比它要紧吧! ”文叶改兴的声音,沉着,坦荡。
田耿想喊一嗓,但喉咙被一团热泪堵得严严的……
眼睛模糊了,人和地,都变成一片雪白。
“是他! 这个刘改兴。”在自言自语中,田耿感到自己正一点一点矮下去。但他的心房却鼓涌着某种东西,使他负愧,使他警悟。
4
“成波! ”从从一边向看瓜茅庵跑,一边在心里呼唤他,在她这方面,早已越过了原来那条不成文法戒备森严的界限,把水成波视为一个男人,一个跟其他男人一样,能给女人以庇荫和幸福的男人。
甜蜜又带点神秘的暖流在她心间流溢。
从从在细细品味这种令人心弦颤动的喜悦和兴奋时,清醒地认识并承认,她已经不可能把水成波这位和蔼可亲、贫穷孤苦、曾把娃娃时的她抱到怀里、举上头顶的老师从自己的心扉上排除了。
红烽很大也很小,只有在旗里自己印的地图才能找到它的位置。不论芨芨滩多么广阔或多么狭小,它也是个世界。这儿有伊甸园也有炼狱,有亚当也有夏娃,当然也有太阳。
从从有了自己的太阳,尽管这个太阳旁边还有一粒惨淡的星陪伴。
从从看《十日谈》也浏览过《圣经》。对前者,出于文学爱好,对后者则完全是猎奇。十年书荒过去以后,形形色色的读物如冲决堤防的洪水一涌而出。
从从和二青、白白、海海一样,在这惊人的精神产品面前目不暇接,饥不择食,兼收并蓄。红烽没电,谈不上其他现代文化享受,以前的放电影小分队据说也搞“经济效益”不到这儿放映了。
他们这帮“文革”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肩上压了“三座大山”,信仰危机,人格危机,知识危机,这是水成波,一位身居村小学独具慧眼的老师给他们总结出来的。
“你们的价值观念,人生取向,已经完全跟我们不同了。”有一次,大约是在从从他们都考上高中,即将开学的时候,这批红烽的高级知识分子相跟来看望他们的启蒙老师。
在大家心目中,水成波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师表”。
“咱们红烽的普罗米修斯。”从从的话发自肺腑。
“那么,你爹不成了宙斯? ”赵海海一本正经地说。
“何必抽刀断水呀! ”二青连忙打断他们的话,他明白,海海心里一直对田耿有看法,除了自家的遭遇不说,水老师至今被吊在“山”
上,不是田书记干的吗?
从从白了海海一眼,噘起小嘴,哼了一声,在红烽的小字辈中,从从也就是敌不过这个赵海海。
一群人来到水成波的小屋里,人多盛不下,气味又不佳,水成波就把这群“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领到外面,在东墙的阴凉下高谈阔论。
一个人从沉沉的梦中突然醒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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