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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老屌执意要骑马送文工团一程,阿凤爽快地答应了。在路上,老屌和阿凤并辔而行,远远地跟在大队伍后面。良久,两人都保持沉默。终于,还是阿凤率先打破了尴尬。
“解放同志,咱们……真是巧啊……真没想到,过你我还能再见。”
老屌叹了口气说道:“阿凤啊,这儿只有咱俩,你还是叫俺老屌吧,听着亲切些……”
阿凤的脸倏地通红了。她抬眼看了看他,只见目视前方,满脸怅惘。面对这个旧情难忘的北方汉子,她真有点不知如何面对。十年过去,如今是物非人也非了。斗方山那一晚的激情,如同黑暗中的一苗火焰温暖着两颗孤独无助的心灵,当黑夜逝去,那苗微弱的火焰已然消逝于无形。她对老屌已经不再有十年前的那份莫名的情感,老屌对她的那份一往情深虽然仍让她感动,她却已不愿接受了——这甚至让她感到一丝恐惧,如果再升起那样一苗火来,就会引燃一场灾难。该遗忘的就遗忘吧!再说,对他老屌而言,且不说你家中还有老婆孩子,依着共产党的政策,只要他们没有被鬼子杀了,革命军人老解放就不能再有二心。她自己咬牙熬到如今这般光景很不容易,履历档案中一片红,如果让组织知道自己在参军之前和一个国民党的中尉连长在山里滚过一宿,那组织上该怎么想?尴尬人遇尴尬事,心里再如麻,主意不能乱,这个原则问题得跟老屌说清楚!想到这里,阿凤鼓起勇气抬头说道:“解放啊,你有今天很不容易,我原来真担心你一根筋和国民党走到底,死在乱军丛中。如今你我都熬过来了,眼见着这天下就是咱无产阶级的了,你我心里都要有个数。以前的事情就你知我知,我们都藏在心里吧。你有老婆孩子,迟早要回家过日子。组织上不断找我,安排我的婚事,也是迟早的事。要是让人看出来咱们之间过去那些……就难免有闲话,弄不好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我,你明白么?”
自从老屌上了飞机的那一天,阿凤就发誓忘掉那个远去的影子。刚才说出的话条理泾渭过于分明,道理讲得太直,她担心憨厚的老屌心里更难受,就扭过头来看他,岂料他脸上竟然没有表情。
老屌心情沉重,却没有阿凤想的那般严重。阿凤担心的这些问题,老屌早已经想了无数遍,只是自己不情愿说罢了。他当然知道,如果自己心里还是放不下,任着性子非要和阿凤再捏鼓点什么事情出来,且不说人家女人不愿意,就是愿意,也必定会招来大麻烦。自打上次当着一众首长在阿凤面前表错情之后,他就一直想找机会与阿凤一聚,倒不是还有啥非分之想,就是要想跟她推心置腹地谈谈心,谈开了,谈敞亮了,把那个仍然令彼此尴尬的心头结给解开了。
“阿凤,你说的道理都对,上次俺是唐突了,差点害了你!其实没别的,事情都过去了,这仗早晚有一天会打完,俺要是不死,一定会回家的。老天爷让俺能再见到你,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阿凤,过去的事,俺记在心里了,俺这辈子都念着你对俺的好,往后只盼着你有好日子过,有个有本事的好男人。别的你尽管放心,俺人虽粗却也不傻,知道啥重啥轻,俺还想在队伍里打出个名堂来哩!共产党栽培俺,俺不能给人家丢了人……也说不定哪,有一天俺还能入党哩?”
说着说着,老屌就暗自调整了情绪。二人见面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求慰,以解开二人心里的那个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阿凤的感情,其实更是在这战乱年代的一种心理寄托,那只是一段在绝望中的激情碰撞,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发泄。和阿凤的缘分已成过去,和玉兰的恩爱也已消逝,老婆孩子才是——才应该是自己的寄托。二人的岁数都不小了,不能再留恋过去那早已凋零的旧情,眼光该看高一点、看长远一点。这天下打下来,大家都是新中国的功臣,如今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不能再拿捏不住。此时,二人皆不约而同地完成了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角色转换,新的交往的调子一定,二人顿感如释重负,豁然开朗。
“解放啊,只要你努力,将来一定可以通过党组织的考验。听说你们连很快就会建立党支部了,必然会发展一批新党员鼓励大家,这样的机会你可得把握住。而且,你一定要有进步的想法,不能只满足于做一个战斗英雄!时势造英雄,要干就干出点成绩来,你要积极学习党的方针政策和我军的战略战术,多和指导员同志沟通和学习,为迎接更大的挑战做准备。我观察过你,解放啊,你有这样的潜质呢!”一放下包袱,阿凤说话就干脆了,老屌听她这么说也非常高兴,笑着扭过脸来说道:“可是俺一点文化也没有,斗大的字半筐都认不全,还说啥潜质哩?”
“那可不对,八年前我也不认得字,可现在我能教别人认字读书了,只要你愿意学,没有学不会的!”
“那……俺就试一试?”
“以后每次过来啊,我要考一考你的文化课,你要是一点进步没有,我就不带姑娘们来演出了,呵呵……”
老屌由衷地感慨着,二人终于达成一种新的友谊了——一种比同志之间的友谊更加亲和密切又更加微妙默契的友谊。这比起前一阵子那种悬着惦着的状态,终是舒爽多了。阿凤的鼓励如此真切,让老屌心里踏实而安慰,把个胯下的东洋大马拎得滋滋吐气。前面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战士在马车上抱着手风琴,正冲着自己笑,老屌忽地想起了那个难忘的黄埔军人——国军第2军特种突击连上尉连长杨铁筠,不由叹道:“当年打斗方山的弟兄们,连我在内,如今活着的恐怕只不到三人,剩下的都在黄泉路上瞎溜达哩!俺也够知足的了,多活了这么多年……”
“解放,千万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那个留下的瘸腿连长,是不是叫杨铁筠?”阿凤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是啊,你记得他?”
“我知道他!你们坐飞机走了之后,他没有死!”
“什么?”老屌大吃一惊,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双腿猛地收紧,夹得东洋马忽地提起前蹄,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杨铁筠怎么会没有死?
老屌惊呆了!这个消息宛若一颗炸弹投进了平静的湖水。他明明记得,杨铁筠当时已经身负重伤,机枪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肩膀,当时杨铁筠身子本就虚弱,再活下来的机会极其微弱,并且他在飞机上亲眼看到日军已经冲向他和黑牛,莫非他们……
“杨连长确实没有死!你们走后,我和乡亲们在山上看到了,他和黑牛打死了不少鬼子,黑牛被鬼子打死了。鬼子故意没杀杨铁筠,只把他带走了。我和乡亲们逃跑的时候遇到了新四军,向他们详细说了所有这些的来龙去脉,但是当时新四军也没办法救他。后来我参加了新四军,在拔鬼子的一个据点时,意外地发现在牢房里关着的杨连长,他已经瘦得像个骷髅,被鬼子整得奄奄一息了。游击队救了他,同时设法盒附近的国民党部队取得联系,可是当时我们在敌后的工作非常难以展开,消息根本送不出去,就让他一直留在我们部队里,他这一呆就是两年……”
阿凤也有点意外,都过去这么多年,想不到老屌对以前的长官还如此挂念。
“老天爷保佑啊!杨连长肯定有神灵庇护,鬼门关上走了几回了……那他后来有没有加入咱们新四军?”
“没有,虽然他和我们的队伍转战多年,却始终没有参加新四军,但是他要求以友军军官的身份帮助游击队打鬼子。由于他腿脚不便,就没有让他指挥部队,让他做些参谋工作。他也很高兴能给咱们部队当参谋,教给我们部队很多军事实战理论和训练方法,在实战中起了不小的作用,被我们军分区称作是‘独腿军师’。战士们都很喜欢他,部队的政委直接找过他多次,劝他加入新四军队伍,将来发展他入党,为我们这边工作。可是他说抗战未完,此事免谈。后来和重庆取得了联系,重庆方面让他等着。国民党开始在赣西南反击时,我们军分区接到命令配合国民党部队,在侧翼进行掩护作战,顺便将杨连长交回了国民党那边。走的时候,送他的战士们都哭了,杨铁筠也哭了!”
“那后来哪?后来咋着了,他又回那边带兵了?”
“你知道皖南事变么?”
“知道一点,是七年前的事了吧?咱们那边说是新四军‘叛变’,老蒋取消了他们的番号,还派部队去打了一次。”
“哼!老蒋真能编瞎话给你们听,真是无耻!这是国民党酝酿已久的全国性反共突然事变的开端,虽然在共同抗日,可老蒋他可从来没忘了消灭共产党。老蒋命令国民党军队七个师,八万多人在安徽泾县茂林地区包围和袭击新四军军部。我们有九千多人的部队,七天七夜啊!弹尽粮绝,只有两千多人突出重围,剩下的连同项英军长,基本上都壮烈牺牲了!”
“原来是这样啊?没听兄弟部队说过,可这事情和杨铁筠有什么关系?”
“冲出来的同志讲,杨铁筠已经是那边的旅长,带兵参加了对新四军的合围,但是他没有命令部队开枪,我们有几百人正是从他的防线那边冲过来的,两边的国民党部队枪口都朝着天上放。听说为此杨铁筠上了军事法庭,后来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老屌心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似乎感受到了杨铁筠在执行国军命令时的那种痛苦,也感受到了杨铁筠宁可坐牢也不向新四军开枪的决心。这种感觉一定和自己在反正后指挥连队狙击国军时的心情一样,可是他竟然真能不开枪?为此宁可让自己坐大牢?老屌低下头,心里感到深深的惭愧。
送走阿凤,老屌回到营中,正撞见指导员王皓。王皓兴奋地告诉他,根据上面的命令,2连要扩编了,而且大部队要立刻向南开拔。
行军路上,老屌不断地向王皓打听共产党和解放军的历史。他了解到,原来自己所在的部队竟然属于赫赫有名的刘邓中原野战军,现已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中野三纵也已经改编为解放军第11军,只是很多同志一时改不过口,还亲切地管它叫三纵。这支战功卓著的部队在和国民党部队交手时从没有败过,让众多国军名将丢尽了脸面。2连归属的豫东独立团原属晋冀鲁豫军区一部,现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278旅,肖道成任旅长兼政治部主任,仍然统归第11军指挥。营的建制全部扩编为团,连的建制扩编为营。老屌的2连在得到三百多人的兵员补充和武器装备扩编,以及认真的干部选拔培训后,变成了278旅3团2营,老屌任营长,王皓任副营长兼教导员。杨北万和魏小宝两个排长因为在战斗中表现英勇,经上报批准后分别任1连和2连连长,还有一名来自冀中后方的游击队长杨飞任3连连长。上级还给这支部队特意安排了五名文化教员,以帮助战士和军官们提高文化素质。278旅政治部高度重视这支后来居上的部队的思想成长,直接派来了几位教导员分任各连指导员,狠抓干部和战士们的思想工作。战场上一切行动都效率极高,只半个月工夫,2营整改即告结束。望着一大队荷枪实弹的战士们,老屌不禁有些春风得意,俺如今也算兵强马壮了!
1949年3月,2营加入了浩浩荡荡的二野解放大军,经河南沈丘、骡河、阜阳地区,渡过淮河,向南开赴湖北江汉地区。部队日夜不停,杀奔长江北岸。途经河南东部时,老屌真是望眼欲穿,恨不得飞回家去看看,无奈军令如山,党中央毛主席已经发布了命令,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老屌急得捶胸顿足,却也毫无办法。
一条条大路上,精神抖擞的战士们排成整齐的纵队,扛枪拉炮,打着红旗一路高歌。旁边是更加浩荡的民工支援队伍,他们敲锣打鼓容光焕发。夜幕下的中原大地,十几条滚动的火龙绵延百里,滚滚向前势不可挡。2营战士们腰板笔直,大步迈向南方,他们不知疲倦地大声歌唱,暴雨和泥泞,以及不时飞来的敌机都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崭新的冲锋枪和钢盔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2营很快到达了预定的出击位置,稍加休整,立刻参加了第11军布置的佯攻武汉的作战任务。他们的任务是,经麻城、罗田地区大范围穿插,故意让九江那边的国民党部队看见,以便13军那边修筑小型船坞,收集泊船,挖掘炮兵阵地。2营前前后后跑了好几圈,蹚得尘土扬天,在晚上甚至一人打着两根火把四处招摇。战士们看着其他部队仍然在往江边开拔,修船做桨好不热闹,就都有点不高兴,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