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乡你个疱哪里的?”共军战士的语气变得缓了。
“你管球爷哪里的呢?反正离你个灰个疱肯定不远!”这边的战士还有点不屑。
“过俄们这边来吧!这边俄们老乡多,好多就是你们那边过来的。俄们家那边已经解放了,给国民党扛枪,你还图个球啊?你们的一个师都到俄们这边来了,你个愣球还不知道哩!”共军战士非常得意地说。
这真让老屌心惊肉跳,110师莫非整个儿投降改姓了“共”?日你妈的,还要害得后面两个师的弟兄送命!黄司令也真你妈个愣球,怎么派了这么个师打头阵?不过杨北万娃子这会儿就该高兴了,他的几个兄弟肯定没死!难怪整一个满员的110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都换成了共军的服装。莫非打援的部队就是他们?这是他娘的咋回事?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哥哥俄在天边
天边俄心念着你呀
亲亲你的脸蛋
妹妹你莫要泪流呦
哥哥俄会回来
等俄回来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共军战士突然唱了起来,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四野无处不闻。国军战士也不再说话,两边的战士们都静静地听着这个人的歌声,死一般寂静的战场因了这歌声而有了一丝生气,尽管这把声子有些难听。
老屌站起身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的战士们。只见战士们都缩成团围抱在一起,相互用体温取暖。很多人脸上和手脚都冻出了千奇百怪的疮,他们都睁着眼睛,望望自己,微微点一下头算是招呼。杨北万裹着毯子抱着夏千副连长,正在帮他取暖。昨天共军进攻的时候,副连长夏千被手榴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没了,一咳嗽就吐血。两个医务官都已经被打死,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就再没法子了,弹片还在他的身体里。那颗手榴弹本来会要了杨北万的命,小兵娃子见手榴弹掉在裤裆里冒起了青烟,早吓得屎尿迸流了,夏千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掏出来,烫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就在半空里爆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杨北万被夏千挡住了,球事儿没有。
老屌凑近来看,杨北万已熟睡过去。夏千靠在壕边上,嘴微微张着,双手交叉在袖管里,仰头望着天空。他的一只眼瞪得溜圆,脸上挂着两道冰,一行是泪,一行是血。老屌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知道他已经死去多时,一阵酸楚涌上心尖,他难过地背过脸去。稍顷,他伸手想去合上夏千的那只圆睁的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屌摇醒昏睡的杨北万,指了指已经死去的夏千,这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纷纷起身围了过来,杨北万的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战士们更加悲伤。老屌不忍心再看下去,对着旁边的几个战士示意,早已看在眼里的战士们轻轻地过来,拉开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北万,两个战士抱起夏千的尸体向存尸处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官,老兵还是新兵,都被剥光衣服赤条条地堆在一起,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们很快就冻成了冰棍子。可有啥法子呢,毕竟还有很多活人都没有棉衣啊!
回到原位一坐下,老屌就咧开嘴哇哇地哭了。他一哭就不可收拾,阵阵哽咽呛着寒风,让他涕泪横流,双肩乱颤。因怕战士们看到,他索性把头藏到大衣领子里。虽然早已经见惯了死亡,可是夏千这位亲密的战友,这位救过他命的鄂北汉子就这样死去,仍然让他痛不欲生。夏千是在反攻的时候认识的战友。日军投降之前,夏千所在的队伍被打垮,此后就一直在敌后打游击。二百多人大多是各个部队被打散的游勇,不少原来还是土匪,他们拿着正规军的武器,穿得却像叫花子。收编的时候,他们衣衫褴褛臭不可闻,一列队就露出一串屁股蛋子。在敌后,他们专找落单的鬼子小队收拾,或是趁着鬼子睡觉扔一串手榴弹,鬼子地方驻军对他们头痛无比却无可奈何,只好把气撒在百姓身上,屠了好几个他们曾经驻扎的村子。夏千得知恨不得牙都咬碎了,遂带着一队人马趁鬼子出城巡逻的时候,冒险潜入县城,将日军营地随军中心的三百多人不分男女老少,杀了个干干净净,都堆在一起烧了。一时整个县城人人自危不敢出门,生怕鬼子胡乱报复杀人。
老屌的连队差点栽在夏千这帮活土匪身上,夏千的哨兵根本没有见过国军啥球样,以为是鬼子的新部队。夏千让他们在路上埋好了偷来的鬼子地雷,绳子正要拉的时候,夏千才发现是自己人。老屌看到一个胡子拉碴、头发一尺来长的叫花子冲到队伍前面,突然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就抱着他哇哇大哭,他身后两百多个叫花子也从暗处拎着枪钻了出来,吓得连队的新兵手直哆嗦。日军投降之后,在一次管理鬼子投降部队的时候,老屌正威风凛凛地边走边看,时不时还踢两脚坐在地上挨训的小鬼子。一个鬼子突然冲过来,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老屌分明闻到了手榴弹冒出的青烟味道,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可他无论怎么掰也挣不脱这鬼子的双臂。在这紧急万分之际,夏千飞奔上前,用他那两条强壮的胳膊喀嚓一声直接拧断了鬼子的头,将死鬼子连同他身上那几颗冒烟的手榴弹飞快地扔进了鬼子堆里。七八个鬼子当场炸得人仰马翻,夏千又走上前去,照着还在哀号的鬼子每人头上补上一枪,补一枪骂一句,吓得其他鬼子心惊胆颤,纷纷躲避。
夏千曾兴奋地告诉老屌,离他家里只有百十里地了。自打从陪都开始东进接受鬼子投降,从重庆到长沙,从长沙到南昌,从南昌到武汉,他的家越来越近,终于近到已经听见了鄂北的家乡话,可是部队突然下令,将受降工作就地移交,甚至让鬼子自己维持治安,大部队即刻向安徽进发,夺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来,夏千愁容惨淡,再没提过回家的事。
那边的歌突然不唱了。随着共军一阵慌乱的喊叫,老屌听到了头顶上炮弹的呼啸声。国军的重炮又开始轰击共军的阵地,火力仍然很猛,老屌这边都能感觉到地在晃动。共军那边真不知道如何生受?刚才唱歌的那个兵说不定此时已经被炸得连个渣都不剩了。战士们已经厌倦于把头伸出战壕欣赏自己炮兵的杰作,而任由炮弹嗖嗖地飞过阵地,在不远处的天空炸成一道道烟花……
炮声过后,天也朦朦亮了。老屌抖落一身的尘土,支起身子向共军阵地望去。
将近一个小时的炮轰,将共军费了大半宿工夫挖出来的战壕几乎夷为平地,铁锹和共军的尸体炸得到处都是。但出乎意料的是,借着燃烧的火光,老屌看到共军一边收拾着同伴的尸体,一边又开始挥动铁锹挖壕了。他们吹着哨子,挥着小红旗,行动整齐划一。这边偶尔有战士打个冷枪,共军也全然不加理会。被冻得坚实如铁的平原刚被一通猛烈的炮火犁过,反而变得好挖多了,不过几袋烟的工夫,共军士兵的脑瓜顶子就消失在他们新挖的战壕里,只见一面面巨大的红旗招摇在阵地上,随着晨风微微摆动。
“你们就挖吧,把地鬼挖出来拉倒!”老屌愤愤地点上烟袋锅子,叭嗒两下打上了火。
突然间,后面传来一阵骚乱,躺在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爬起来,给快步而来的几个人让路。打头的是个上尉军官,獐头鼠目,瘦骨嶙峋,长得像鸡棚里被捉的黄鼠狼。此人个子不大,却穿着一件几乎拖到地的军大衣,肩上的军章出溜到了胳膊上。他滑稽的墨镜下长着一张冷酷的歪嘴,因了天冷呼呼地喷着白汽。这嘴咧得有些过分,仿佛说明了他的来意,要给你们一些颜色看看!他的身后,几个膀大腰圆的宪兵押着两个人。二人被反剪捆绑了个结实,都佝偻着腰杆。老屌一眼认得是自己的人,一个是河南新兵周来讯,一个是四川老兵马贵儿。二人神色慌张,脸上有被打过的伤痕。
上尉蹩到老屌身前,用手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颊,端起架子仰头问老屌。
“你是头儿?”
“是!长官,俺是连长老屌。”老屌给他敬了一个礼。
上尉一听到这名字就扑哧笑了,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太严肃,低头用一串咳嗽掩饰了过去。
“这两个是你的兵吧?”
“是俺连队的兵!”
“你看怎么办?他们化妆成民夫想混出去,大包小包的,被我们抓住了。原本该就地正法,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越来越多,我认为有必要到前线来给诸位提个醒!”上尉语气阴险,像极了豫剧里面的白脸。老屌不明白这个阴阳怪气的上尉此时要干什么,却知这两个兵死定了,看到马贵和周来讯都神色惨淡,心里不由得难受了。
“长官,都怪俺管教不严!刚才炮打得太凶,也没有注意个啥……”
“今天跑两个,明天跑两个,后天连你我也跑啦!这仗还怎么打?你们这儿共军压力本来就大,阵地守不住,你们把后面那几千个伤兵弟兄往哪儿放?到时丢脑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上尉像猫玩耗子一般捉弄着面前这个老实巴交的连长,觉得他没什么悍气,好对付。
“老连长,是俺想家了,俺对不住你!俺拉着马贵儿哥走的,处分俺一个就行了!”周来讯哭得语无伦次。
“老哥,是我不懂事,是我没管住自个儿!小讯子还是娃子,让我戴罪立功吧,死了我都没个意见,娃子他就别处分了!”老兵马贵儿倒是满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说得好轻巧!抛开军纪不说,这阵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想没想过他们?国军不需要你这种人立功!”上尉脸色陡变,恶狠狠地说。
“长官,看在现在缺人的分上,留下他们吧!俺以后一定严加管教,让团部处分俺吧!他们两个打仗都有一手,处分了可惜了的,现在不是缺人么?没人这壕还真不好守!”尽管知道于事无补,老屌还是苦苦相求。
“是啊,人都跑了你还怎么守?不行!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再没法子饶他们!饶了他们,我这颗脑袋往哪儿放?军法就是军法!”上尉终于摊牌了。
“去你妈了个逼!别跟老子在这里装蒜,你要把老子怎么样?”马贵儿脾气火爆,终于不顾一切地发作了。
“装硬啊?你这号土匪我见得多了,好,我再让你装一次硬!把枪拿过来!”上尉猛地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黄黄的三角眼。
“日你妈的,你给俺闭嘴!”老屌大声呵斥马贵儿。
“长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这次先记上?下次再有这事,俺亲手料理了他!”老屌有点沉不住气了。
“下次?要是还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而是团部料理你了!闪开!”
上尉把两只冲锋枪挂在两人的脖子上,子弹早被宪兵卸去了。二人已经被松了绑,宪兵还给他们戴上了钢盔,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宪兵们给自己挂上这些装备。上尉站定了,掏出手枪,拉开枪栓指着他们说:“上去,往共军那面走!你们要是敢跑敢扔枪,这边有枪指着你们!共军杀不杀你们全看你们的造化了!你们不是成天想着过去么,这不正是机会?”
原来是这样一个恶毒的办法!战士们勃然大怒,有人忽地一下抄起枪,骂骂咧咧地就要动粗。老屌虽然气愤以极,但尚能保持冷静,一摆手制止了弟兄们。他上前一步挡住上尉的枪,咬着牙慢慢地说道:“长官,俺和这帮弟兄们出生入死,守在这里,阵地一寸都没丢。弟兄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马贵和来讯子只犯点子错误就要枪毙,就不怕寒了战士们的心?日他妈的!这后面也没啥增援,没吃没喝没子弹,出去拉泡屎都会挨枪子,偶尔有些个想家熬不住的,你就不能看在这帮弟兄的情分上饶他们一回?”老屌越说越气愤,额头青筋爆起,涨红的脸使他的伤疤显得格外狰狞。
“俺知道每条沟里都有这事,也不是啥稀奇事!你就少你娘的跟我掰扯军法,你要是诚心想宰他们,就先宰了俺再说!”
战士们听了他这话,再不含糊,纷纷拿枪指着这几个宪兵队的杂种,枪栓拉成了一片,只等连长一声令下。
上尉吃了一惊。这个笨了吧叽的连长突然变得这么强硬,竟然敢跟自己对着干?但看着指向他们的枪口,上尉和几个宪兵腿肚子都有点软了,上尉忙带上墨镜掩饰自己的紧张。他们在部队里平时都鼻孔朝天,常拿军法军规整人,其实他们自己连共军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没有像样地动过刀枪。面前这帮大兵都是死人堆里滚过来的,根本不把命太当回事,惹急了这帮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连长,别为咱们背黑锅,俺的命贱得像土坷拉,死了没个啥!弟兄们别这样啊,不划算,不划算啊!长官,咱们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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