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敢产生,而是根本就不可能产生。就像孩子永远不会去想父母会戕害自己一样。
黄杰远作为丁科多年来的副手,他对这个人物的崇拜和信任更是可想而知。所以他在先前的交谈中才会显得如此迟钝:在罗飞看来已极为明显的事实他也很难理解。因为那番讨论的焦点问题完全进入了他大脑中的思维盲区——一个被神圣光环遮盖着的盲区。
退一步来说,即使抛却那些情感上的障碍,罗飞也很难把那个隐匿线索的警察和丁科联系在一起。因为此前他一直以为丁科正是被这起案件困扰,才不得不退出警界。可现在看来,那个困扰丁科的人居然就是他自己。
这突如其来的思维转折完全冲乱了罗飞的思维。他紧紧地皱起眉头,努力想要理清楚其中千缠万绕的头绪。而黄杰远干脆连这种努力都放弃了,他只是茫然地看着罗飞。在他心头正笼罩着重重的迷雾,唯期望对方能够为自己指出一个光明的方向。
此刻包厢内的三人中,慕剑云年纪最轻,同时也并非刑侦专业出身,所以丁科的影响力在她身上相对要薄弱一些。她的思维最先转了过来,沉吟道:“这么说的话,其实丁科当年已经掌握到了劫案的重要线索。如果他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案件很可能便会迎刃而解。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让外人看起来,倒以为他被案件吓退了呢。”
罗飞转脸看着慕剑云,思绪也被对方的话语牵引着,并且顺势散发开去。慢慢地,在他的脸上,释然的表情取代了深深的困惑,然后慕剑云和黄杰远都听见他幽幽地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慕剑云知道他是思有所获,忙不迭地追问了一句。
“我们还是低估了丁科。”罗飞颇为感慨地说道,“我们居然相信他会被案情难住了……事实上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才会有那样的选择吧?”
罗飞的语气像是已经完全想通了,可是慕剑云和黄杰远还是满头的雾水。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什么选择?”
罗飞却看着黄杰远反问了一句:“你现在知不知道‘四·七’抢劫案是谁作的?”
黄杰远摇摇头。
罗飞又转头看向慕剑云,慕剑云挑了挑眉毛说道:“你不是说是袁志邦吗?”
“袁志邦?”黄杰远脸露诧异,“怎么这起案子也是他作的?”
罗飞点着头,同时向对方解释说:“在文红兵死后,袁志邦曾和文成宇母子走得非常近,所以他是有作案动机的;而从作案手法和能力上来看,那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完成的案子;当然我确信袁志邦就是那个劫匪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不过那牵涉到一些私密的往事,我就不多说了……”
“真的是他?”黄杰远越琢磨越觉得有味儿,慨然叹道,“嘿嘿,我输在他的手里倒也不算冤枉,只是……”
黄杰远的话虽然没有说完,意思却已非常明显。以袁志邦的实力,自己输了也只好忍进一口气去,可是丁科呢?他明明可以拿下袁志邦的,却为何选择了退缩?
这个问题同样也困扰着慕剑云,她再次催问罗飞:“好了,你快说说吧。丁科当年到底作了什么选择?”
罗飞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脸上则现出左右为难的神情,最后他“唉”地叹了一声,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充满了无奈之感。
慕剑云和黄杰远都在看着罗飞,等待着后者的回答。
罗飞终于开口了:“当年的丁科面临着两种选择。其一就是顺着那条线索一查到底,你们想想看,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
“嗯——”黄杰远当了十多年的警察,回答这样的问题自然是小菜一碟,“如果案情确实如你分析的那样,那么袁志邦将会以抢劫的罪名被批捕。因为是入室抢劫,且数额巨大,他的刑期至少在十年以上。然后赃款将被追回,文成宇母子又将陷入穷困无助的局面。”
罗飞等黄杰远说完之后又补充道:“也许还不仅如此。如果文妻知道这笔钱款的来由,她还将面临包庇罪甚至是抢劫同案的指控。而从她后来的表现来看,她应该是了解案情的。”
“那就有些过分了吧?”慕剑云咂咂嘴,似乎很难接受这样的假设,“本来就是陈天谯欠文家的钱啊。怎么不仅要把钱还给恶意赖账的家伙,反过来还要给债主判刑?”
“这就是法律。”罗飞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道,“在法律面前只有制度,没有人情。”
慕剑云摇摇头不再说话。罗飞所说的道理其实非常好懂,可是当鲜活的事例摆在眼前时,却终是让人无法释怀。
却听罗飞又继续说道:“丁科面临的第二种选择正好相反:那就是无视这条线索,让这起案件变成一起悬案。这样的话,钱款可以留在文成宇母子手中;始作俑者陈天谯也受到了惩罚;而他的爱徒袁志邦也不用面临牢狱之灾了,不过这无疑是违背刑警职责的行为——如果你们是丁科的话,会怎么选呢?”
罗飞最后的问话让慕剑云和黄杰远都有些茫然了。这的确是一个令人困扰的两难抉择!
良久之后,才见慕剑云无奈摇头道:“恐怕我是很难接受第一种结果的。那根本就是善恶倒置嘛!”
“其实还不仅如此。”黄杰远又附和道,“你们知道吗,当年丁科对袁志邦可是充满了期待,一心要把对方培养成自己的传奇继承者。他怎么忍心看着袁志邦就这样为了一个无赖而毁掉前程?”
黄杰远的这番话罗飞是相信的。当年丁科来警校招实习警员,这件事在刑侦专业毕业班里也引发过不小的轰动。谁都知道,被丁科选中的人也就意味着将成为这个传奇人物的门徒。罗飞也曾是候选者之一,不过那阵他刚好陷于和孟芸既甜蜜却又折磨人的热恋中,这多少分散了他的精力,所以最终丁科选中了袁志邦。
可以想象,对这样一个千挑万选出的后辈精英,丁科一定会倾力关怀呵护。而袁志邦的表现肯定也没有让他失望,否则他怎么会在“一·三零”劫持案中将进入现场的关键任务交给尚在实习期的袁志邦?
丁科对袁志邦的师徒情谊,应该就像父亲对儿子一般吧?即使对方犯下了错误,也不忍心让他受到伤害,更何况那个错误有着一个非常正义的理由。
想到这里,罗飞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比拟有些不太准确。因为丁科和儿子丁震之间似乎隔阂颇深,从这个角度说起来,对丁科来说,那种建立在工作关系上的师徒之情或许比父子间的关系还要亲密呢!
可丁科是否知道,正是从那个时刻开始,袁志邦已经在谋划一个骇人听闻的杀手计划,他已经注定要走上一条和警察职责背道而驰的不归之路!
黄杰远并不知道他的一句话会把罗飞的思绪带出那么远,他仍然在分析先前罗飞抛出的那道选择题。他思索着说道:“不过话又得回过来说。虽然第一种选择会让丁科非常痛苦,但这并不代表他选第二条路就能获得解脱。我觉得第二种选择他同样是无法接受的。因为那样做的话,他便彻底背叛了自己的职责。作为丁科的副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一个职责感非常强烈的人。在他的刑警生涯中,他放弃过很多,也牺牲过很多——有些牺牲相信是普通人无法忍受的,而他却都忍受了下来,因为他坚守着自己的职责,他是法律最坚定的捍卫者,这是他永不会放弃的底线。”
“对于丁科的敬业精神,我们也是听闻了很多。”慕剑云对黄杰远的这番分析表示赞同,同时她转头和罗飞换了个眼神,罗飞知道她多半也是想起了丁科父子间的紧张关系。
为了工作,连亲情都可以忽略的铁汉,又怎会轻易放弃自己的职业操守呢?
“这么说来的话,真的是很难办呢!”慕剑云此刻又摊了摊手,总结陈词般地说道,“把我放到当时的情况中,我实在不知该怎么选择。好了,罗队长,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说说你对此事到底是如何分析的吧。”
罗飞眯起眼睛——这副神情通常意味着他正进入一种凝思的状态。片刻后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确实是无法选择。所以丁科这两条路都没有选,他选择的是……逃避。”
如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慕剑云和黄杰远同时露出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丁科辞职并不是因为受阻于劫案,只是因为他无法在人情和法理中作出唯一的选择。所以他才退出警界,这样既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保全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从而不留下任何违背职业道德的污点。”慕剑云一边说一边摇着头,似乎对这样的结局颇为遗憾。
而此时情绪受到冲击最大的人无疑就是黄杰远了。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内,他不仅洞悉了十八年前那起劫案的全部隐秘,还第一次了解到了丁科退隐的真正原因。他的心中有些失落,更有一些酸楚: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情,自己仍能在丁科的指导下工作,那省城警界后来还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吗?自己又怎会在十年前遭遇那场刻骨铭心的职场大辱?
对于丁科来说,那确实是一个无法进行的选择。不管他选择哪条路,都会给今后的刑警生涯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所以他选择逃避也无可厚非。可是,他倒是轻松了,自己却被蒙在鼓里,独自承受了十多年的压力,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自己也是会被压垮的吗?
黄杰远心中思潮澎湃,难以抑制。他重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不知是品茶的方式不对还是味由心生,原本清香宜人的绿茶这次却显得苦涩异常。
慕剑云注意到了黄杰远情绪上的变化,她伸手接过对方的茶杯:“这茶凉了,得续点热水才好。”
那热水激在茶碗里,清香的感觉随之四散逸出。黄杰远的心也觉得温暖了起来。
“这样的真相,的确让人无奈。”罗飞也正陷于某种感慨的情绪中,他主动把自己的茶杯推到慕剑云面前,“帮我也加点热水吧。”
慕剑云右手把着热水壶,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腕。在包厢内的昏暗灯光下,越发衬出双手白皙细腻。她倒茶的时候神情专注,就冲她那副认真细致的劲儿,罗飞也觉得这杯茶定会甘香清甜。
随着黄杰远和罗飞先后端起茶杯,包厢内暂时出现了宁静的气氛。三人各自轻啜着杯中茶水,似乎都在想着些什么。而最终这份宁静被罗飞率先打破。
“人生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他微微仰起头,目光略有些缥缈,“当某种局面已经形成之后,你再怎么努力也都无济于事了。你所能做的,只是把伤害减小到最低的程度而已。可是外人并不了解,他们看到你作了一个糟糕的选择,因此就抱怨、失望,却不知这样的选择已经是相对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罗飞的这段话带着说教的意味,黄杰远饱经风雨,自然也听得明白。他淡淡苦笑着:“是的。我不该对丁科有所抱怨。把我换到他的位置上也无法作出更好的选择。就像你说的,那个时候局面已经无法挽回。”
“如果一定要有人为这种局面负责,那这个人应该是袁志邦才对。当他犯下‘四·七’劫案的时候,他就把丁科推入了两难的境地。”慕剑云说话时带着愤愤不平的情绪。
罗飞转头看着慕剑云,目光黝黑闪亮。后者便耸耸肩膀:“怎么了?你有话就直说吧。”
“好吧。”罗飞也不再犹豫,直言道,“你现在认为‘四·七’劫案是导致丁科退隐的最根本的原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当袁志邦犯下劫案的时候,他也许同样是在尴尬境地下作出的无奈选择呢?”
慕剑云愣了一下,然后她摇了摇头:“罗警官,照你的这个说法,每个人的选择都可能是无奈的、被迫的,我们是不是要对所有人报以同情和理解?”
罗飞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总有一个起始点的——”他幽幽地说道,“最初的起始点。只是我们暂时还无法看到那个点的全貌。”
“你说的是‘一·三零’劫持案?”黄杰远反问了一句,同时若有所悟地沉思起来。
慕剑云也明白罗飞的意思。正是“一·三零”案件之后,袁志邦开始和文成宇母子变得亲近,最终为了帮文家讨回公道实施了“四·七”抢劫案,所以要给袁志邦的行为找到追溯点的话,这个点显然就要落在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号这一天。
“或许我们真该好好地琢磨琢磨,袁志邦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射杀的文红兵。”黄杰远把自己沉思的问题抛出来,希望得到大家的讨论,“从他后续的表现来看,他对文红兵妻儿的关心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罗飞立刻点头对这个观点表示认同。从警察的角度来说,对案犯产生同情也是正常的,甚至去资助案犯家属的情况也不鲜见。但是像袁志邦这样,为此不惜触犯法律的界限,这就有悖常理了。
“他的这种行为,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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