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集团了。
此后,我听到深夜的电话铃声就有点抖抖索索。但很长时间过去了,居然没有那种电话,我松了一口气。不久有一位北京友人告诉我,他转弯抹角地听到一个传闻,有一帮很想印行《山居笔记》的人见我态度僵硬,准备作一番“操作”,要我当心。
“无非像过去一样盗版。但这次《山居笔记》连一个底本也没有,那我就可以公开揭穿他们。”我说。
“你想得过于天真了。”这位朋友说,“我听说他们准备花一二年时间组织人批判你的文章,让大家对你嗤之以鼻,不相信还有人盗版你的书,而你也会在心烦意乱中失去招架之功到那时一切都好办了。”
“可惜到那时盗版本也卖不掉了。”我笑道。
“不。中国读者最喜欢买被批判的书,这一点那帮人最清楚。”朋友神情严峻。
他的严峻引发了我的严峻,我说:“文化毕竟是文化,先贬值后倾销的手段,在文化领域恐怕行不通吧?”
“也可能是以讹传讹,我只是提醒一下,供你参考。”朋友有点不悦。
北京的朋友走后,报刊间对我的批评确实多起来了,但仔细一看,有的批评很讲道理,根本不像是盗版者组织的,我也就安心地继续走南闯北去进行文化考察了,不再在意。后来在旅途中经常听各地朋友说,批评声势越来越猛。口气也越来越激烈,而且还频频出现了与我的散文无关的种种批判,甚至涉及到了我以前的学术著作我的外语水平,我对电视的参与,我在某地的发言,有的报刊甚至公布了我考察各地文化时“上级”补贴的旅费数字,有的报刊则反驳,说我根本没有外出过,是拿着一本地图写的……终于北京有一家报纸在评选全年文化大事时,我被评为“被批评最多的文化人”。忘年之交黄宗江先生则来信调侃我:“骂余秋雨,是当今文坛一大时髦。”散文家卞毓芳先生告诉我,他在一个座谈会上刚刚提到我的名字,便听到了一片“嘘”声。卞先生与我只是一面之识,说起我也只是就文论文,他觉得这种情景有点不可思议。
后来我在报纸上读到卞先生的一篇短文,说他经过了解,那些人“嘘”我大多是因为我不接电话,架子大。他为我辩解,说老接电话就很难静心写作。
这件事我深感冤枉,因为我历来是一听到电话铃声就急速冲过去的,每每引得妻子叮嘱:“慢一点,别摔着了。”只是我每年有半年多时间在外考察,接不到。但这倒又引起了我的一点警觉:什么?又是电话?什么人在频频给我打电话?知道号码又不知道我外出,却如此恼怒,显然不是我的朋友,那他们是谁?
南北报刊上也渐渐出现了一些理论词汇,例如一个署名王强的人写道:
余秋雨放弃了最起码的学术理性,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情绪化生物。
他的“文化散文”,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对现代学术的一种嘲弄是学术文化的一次倒退。
这无疑是对现代理性的反动。
区区几篇散文,何至于此?
还有更过火的。有一位先生在报刊上说,他曾写文章批评过我对深圳文化的发言,而我则写信给他倾诉难言苦衷,于是他干脆把我的“双重人格”揭露出来曝曝光。——这个设计要花些脑子,但设计者忘记了社会人心的急剧变化。即便这一切全是真的,今天的广大读者才不在乎哪座城市的不同文化观点呢,他们注意的只有一点:人家私信中的“难言苦衷”,怎么能够拿到报纸上公布?
就在这时,在自贡的魏明伦先生给我打来长途电话,用浓重的四川口音朗读了一家刊物上的批判文章:“余秋雨既然能在传媒间红起来,那么也能让他在传媒间毁掉……”,读到这里,魏明伦先生突然中止,说:“下面还有更难听的呢,不读了,不读了。”
接到这个电话不久,全国各省书市间就出现了大批盗版本《山居笔记》。
这个盗版本印制精致,全部精装,纸张、版式都十分考究,封面图像采用台湾版,又用电脑作了仔细修整,大标题下特别注明“文化苦旅续篇”,装帧方式也近似《文化苦旅》,连很多读书界的朋友也误认为是正版。不难看出,这是一批颇有文化素养的人筹划的。
不仅有出版社的标号,而且还有条型码。标号用的是“内蒙古文化出版社”,注明该社地址不在呼和浩特,而在海拉尔市,这是唯一使朋友们稍感疑惑的地方。很快证明,这个出版社的标号和条型码都是盗用的。
但是,盗版集团的强大毋庸置疑,因为才短短几天,全国各省的书市上都出现了这本书,与我有通信关系和没有通信关系的读者纷纷来信,有表示祝贺的,有质询为什么到如此边远的出版社去出书的,有抱怨错别字多的,每天一大叠,家里的电话也响个不停。我在中国地图上一一划圈,遗漏的地方已经不多。盗版本上注明出版日期是今年五月,惊奇的是,我很快收到了西藏拉萨宇拓路寰亚贸易公司陈雪涛先生写于5月23日的信,他也买到了这本《山居笔记》!陈先生我不认识,他说他“站在世界第三极上”向我表示祝贺,而我则佩服盗版集团怎么如此迅捷地攀上了世界第三极。
这个盗版本故意在版权页上写明印数仅五千册,但上海市公安局文保处的两位稽查在上海文庙的一个书摊老板那里一次就查获了二千七百多册,这还不算几天来已经大量销出的部分。一个书摊就这么多,全市会有多少?全国呢?这是一个难于推算的数字。
盗版本标价二十元,但公安局文保处的稽查事先以一般读者的身份买了两册,每本是三十元。
这个书摊老板被传唤到了公安局,据他交代,书是从北京发来的,北京的发书人告诉他“如果余秋雨来查问,给他一笔像样的钱就可以了。”这口气与几年来我不断接到的深夜电话前后呼应。再问北京发书人的身份,果然很有背景,与文化传媒界关系密切。
上海市公安局文保处的两位负责人找到了我,他们大惑不解的是:“这么一本严肃的谈文化的书,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用三十元的黑市价去购买?”
我说:“按照惯例,这是被批判的书才享有的价码,人家早就策划的。”
原以为人家的策略是“贬值倾销”,到头来一看,要贬值的只是人,而不是书价。
中国读者好奇,想看看“一个情绪化动物”究竟如何造成了“学术文化的一次倒退”,想看看在九十年代后期仍被判为“反动”的文章究竟是什么样的,因此愿意掏钱了。当然我也不否认其中很多购书者是出于对我的信任。
应该承认那些深夜给我打电话的人取得了不小的经济成功,我也领略了他们无所不能的力量。难怪他们在电话中的声音总是那么缓慢而浑厚,很有磁性。
得知实情的朋友都责怪我:“那么多正规出版社都在抢,你为什么拖了那么多年不答应?”
我说:“这就是我的悲哀。原来只有一个念头,怕读者买重复的篇目,现在倒好,全让盗版集团去闹腾了,读者更吃亏。”
四、搏斗的印痕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这些天,来自全国各地指证《山居笔记》错别字的信件越来越多,我为了防止读者继续上当,请求《新民晚报》的记者俞亮鑫先生发布一条消息,希望读者不要去买这个盗版本。但据公安局文保处的先生说,这样做至多使上海书摊的老板们暂时把那些盗版本藏匿几天而已。
唯一的办法是快速出一个正本。复旦大学的陈思和教授也这样劝我,而我仍然在担心部分篇目与《秋雨散文》重复的问题。万般无奈中打电话给《收获》杂志的副主编李小林女士,李小林说:“《山居笔记》是设在我们杂志的一个专栏,我们正好与文汇出版社在编一套《收获文库》,这书原来就要收在里边的。”她又说:“浙江文艺出版社选编《秋雨散文》时这个专栏还只连载了一部分,至今大陆读者还没有见到过《山居笔记》全貌,由我们出一个正本理所当然。”
《收获》当然有编印自己专栏的权利,让《山居笔记》回归自己的出生地,我没有理由不同意。而且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其他遏制盗版本的办法。请我的读者们原谅,这本书里有你们也许已经读过的一些篇目,但盗贼当前,只能如此办理了。眼前这本书如果还有一点保存价值,那就是它在二十世纪末尾留下了一个中国文人与盗贼们搏斗的印痕。
文化,从大概念上说起来是那么神圣庄严,但当它落到实处,往往是一夜夜欲哭无泪的叹息。
38、老屋窗口
一
前年冬天,母亲告诉我,家乡的老屋无论如何必须卖掉了。全家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反对卖屋的一个,为着一种说不表的理由。而母亲的理由却说得无可辩驳:“几十年没人住,再不卖就要坍了。你对老屋有情分,索性这次就去住几天吧,给它告个别。”
我家老屋是一栋两层的楼房,不知是祖父还是曾祖父盖的。在贫瘠的山村中,它像一座城堡矗立著,十分显眼。全村几乎都姓余,既有余氏祖堂也有余氏祠堂,但是最能代表余氏家族荣耀的,是这座楼。这次我家这么多兄弟姐妹一起回去,每人都可以宽宽敞敞地住一间。我住的是我出生和长大的那一间,在楼上,母亲昨天就雇人打扫得一尘不染。
人的记忆真是奇特。好几十年过去了,这间屋子的一切细枝末节竟然都还贮积在脑海的最底层,一见面全都翻腾出来,连每一缕木纹、每一块污斑都严丝密缝地对应上了。我痴痴地环视一周,又伸出双手沿壁抚摸过去,就像抚摩著自己的肌体,自己的灵魂。
终于,我摸到了窗台。这是我的眼睛,我最初就在这儿开始打量世界。母亲怜惜地看着成日扒在窗口的儿子,下决心卸去沉重的窗板,换上两推拉玻璃。玻璃是托人从县城买来的,路上打碎了两次,装的时候又碎了一次,到第四次才装上。从此,这间屋子和我的眼睛一起明亮。窗外是茅舍、田野,不远处便是连绵的群山。于是,童年的岁月便是无穷无尽的对山的遐想。跨山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常见农夫挑著柴担在那里蠕动。山那边是什么呢?是集市?是大海?是庙舍?上戏台?是神仙和鬼怪的所在?我到今天还没有到山那边去过,我不会去,去了就会破碎了整整一个童年。我只是记住了山脊的每一个起伏,如果让我闭上眼睛随意画一条曲线,画出的很可能是这条山脊起伏线。这对我,是生命的第一曲线。
二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天很冷,乡间没有电灯,四周安静得怪异,只能睡。一床刚刚缝好的新棉被是从同村族亲那里借来的,已经晒了一天太阳,我一头钻进新棉花和阳光的香气里,几乎熔化了。或许会做一个童年的梦吧?可是什么梦也没有,一觉睡去,直到明亮的光逼得我把眼睛睁开。
怎么会这么明亮呢?我眯缝着眼睛向窗外看去,兜眼竟是一排银亮的雪岭,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下在我无梦的沉睡中,下在岁月的沟壑间,下得如此充分,如此透彻。一个陡起的记忆猛地闯入脑海。也是躺在被窝里,两眼直直地看着银亮的雪岭。母亲催我起床上学,我推说冷,多赖一会儿。母亲无奈,陪著我看窗外。“诺,你看!”她突然用手指了一下。
顺着母亲的手看去,雪岭顶上,晃动着一个红点。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洁白,这个红点便分外耀眼。这是河英,我的同班同学,她住在山那头,翻山上学来了。那年我才6岁,她比我大10岁,同上著小学二年级。她头上扎著一方长长的红头巾,那是学校的老师给她的。这么一个女孩子一大清早就要翻过雪山来上学,家长和老师都不放心,后来有一位女教师出了主意,叫她扎上这块方头巾。女教师说:“只要你翻过山顶,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你,盯着你看,你摔跤了我就上来帮你。”河英的母亲说:“这主意好,上山时归我看。”
于是,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刚刚在那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便投入这头山坡老师的注视。每个冬天的清晨,她就化作雪岭上的一个红点,在两位女性的呵护下,像朝 一样,逶逶迤迤走向学校,走向书本。
这件事,远近几年山村都知道,因此每天注视这个红点的人,远不止两位女性。我母亲就每天期待著这个红点,作为催我起床的理由。这红点,已成了我们学校上课的预备铃声。只要河英一爬上山顶,山这边有孩子的家庭就忙碌开了。
三
女孩到十五六岁,在当时的山乡已是应该结婚的年龄。早在一年前,家里已为河英准备了婚礼。举行婚礼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