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钟左右,沉睡中的里查德和特瑞西开始咳嗽。一开始,他俩更像是在清喉咙,但这种干咳很快就变得很猛,多痰。杰克认为这种病情的发展十分重要。自从他们俩都开始抱怨身上发冷以来就藏在心里的忧虑得到了证实:这就是说,正像里查德猜测的那样,他们从他这儿感染上了那种可怕的流感。
杰克回想起他们开车出城那么远的路,他意识到,这姐弟俩很难避免接触到他的病状。途中杰克的症状达到了顶峰,而流感症状在达到顶峰时往往产生大量的病毒。杰克每一个喷嚏,每一次咳嗽,都无疑将千百万个传染性病毒送进小车的密闭的空间里。
话说回来,杰克依旧弄不清楚。此外,他真正担心的是早晨将要面对“黑桃王”。这种忧虑比他对这两姐弟的健康的担心更为急迫。
杰克徒劳地拽着排水管,想拉断手铐。可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发出一阵哐啷哐啷的声音,手铐在他的手腕上嵌得更深了。
“闭嘴!”响声惊醒了里查德,他大叫了一声。特瑞西打开台灯,随即便咳得死去活来。
“出什么事了?”特瑞西颤颤巍巍地问道。
“那个畜牲不肯安静,”里查德声音嘶哑地说,“天啦,我得喝点水。”他坐起来,定了定神,这才站起来。“我头有点晕,”他说,“可能在发烧。”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水。里查德倒水的时候,杰克很想用腿把他蹬倒在地。但又一想,这只会惹得他照自己脑袋再来一下。
“我要去洗手间。”杰克说道。
“住口。”里查德说。
“我已等了很久了,”杰克说,“我又不是要求到院子里去跑步。而且,我要是不去的话,这地方可就会变得臭哄哄的了。”
里查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喝了一大口水,叫了特瑞西一声,说要她帮忙。接着他从餐桌上拿起手枪。
杰克听见里查德打开扳机。这一举动使杰克的选择余地立刻变小了。
特瑞西拿着钥匙出来了。杰克注意到她两眼发红,看样子在发烧。她在水槽旁边蹲下来,默默地打开一只手铐。杰克站起来,她往后退去。和前几次一样,房间在杰克的眼前晃动起来。这也算是逃跑专家,他悲哀地想象着。由于缺少食物、睡眠和饮水,他已经十分虚弱。特瑞西重新将手铐锁上了。
里查德手里端着枪,紧紧地跟在杰克身后。杰克无计可施。他走进洗手间,便想关上门。
“对不起,”特瑞西用脚挡住门,说道,“这种特权你已经没有了。”
杰克看了看这姐弟俩。他看得出争也没用。他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开始自行方便。事情完了之后,他指指水槽,问道:“我洗洗脸可以吗?”
“你一定要洗就洗吧,”特瑞西说道。她又开始咳嗽,但接着便控制住了。她的喉咙显然在发炎。
杰克走到水槽旁边,这里不在特瑞西的视线之内。他拧开水龙头,偷偷摸摸地掏出金刚乙胺,吞了一片。他匆匆把小药瓶放进衣袋,却险些把药瓶掉进水槽里。
他照了一下镜子,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看上去比今天早上的情况还要糟糕,前额上的新伤十分醒目。伤口还在扩大,要想好了以后不留伤痕,必须缝几针。杰克管自笑了。这可真是一个操心尊容的好时机!
杰克回到自己的拘押地点,一路上没有出现情况。他几次很想做点什么,可每次都鼓不起勇气。杰克又一次被锁在了水槽下边,这时,他对自己失望透了,同时也很灰心。他感到泄气,白白放过了最后一个逃走的机会。
“你想不想喝点汤?”特瑞西问里查德。
“我确实不觉得饿,”里查德承认,“我只想取几片阿司匹林。我觉得自己像是让卡车撞了一下似的。”
“我也不饿,”特瑞西说道,“这不单单是感冒,我肯定也在发烧。你认为我们会有事吗?”
“我们的病明摆着和杰克一样,”里查德说道,“我琢磨他比我们还难受。不管怎么说吧,明天大双来过以后,该去看医生就去看医生。谁知道呢,也许睡一晚上就全好了。”
“再给我几片阿司匹林。”特瑞西说。
服过止痛片,特瑞西和里查德回到起居室。里查德花了一点时间将就要熄灭的炉火又点燃了。特瑞西在长椅上躺下来,尽量让自己感到舒适一些。不一会儿,里查德也回到他的长椅上。他俩看上去精疲力竭。
杰克此时已经完全相信,这两个拘押他的人都染上了那种致命的流感变形。他不知道自己的道义要求他怎么做。问题是他的金刚乙胺,事实上,这种药兴许能够延缓流感的发展。杰克默默地责问自己,他是否应该告诉他俩,自己受了感染,劝说他俩服用这种有可能挽救他们的生命的药品,尽管他俩完全是蓄意谋杀他自己,并且必须对另外几位无辜受害者的死亡承担责任。鉴于这一点,在特瑞西和里查德那种铁石一般的冷漠的面前,他是不是还应该同情他俩?自己身为医生的誓言是压倒一切的吗?
杰克意识到自己无非是做了一番富有诗意的裁决,他丝毫也没有感到慰藉。可是,就算他想要与他俩分享金刚乙胺,他们可能也会拒绝。说穿了,这姐弟俩对于他的死亡方式并不十分挑剔,反正也没有直接经由他俩的手。
杰克叹了口气。这是一个不可能作出的决定。他无法选择。然而不作决定实际上就是一种决定。杰克明白这一决定可能产生的结果。
九时许,特瑞西和里查德的呼吸变成了立体声,并不时被频频发生的咳嗽打断。特瑞西的情况似乎比里查德更糟糕。十点钟左右,一阵格外猛烈的咳嗽使特瑞西惊醒了,她呻吟着呼叫里查德。
“怎么回事?”里查德无精打采地问。
“我觉得越来越糟了,”特瑞西说道,“我想喝点水,再服一片阿司匹林。”
里查德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进厨房。他半真半假地踢了杰克一脚,要他挪个地方。杰克无需多加提醒便滚向一边,尽量不去碰被铐起来的双手。里查德倒了一杯水,又踉踉跄跄地朝特瑞西走过去。
特瑞西坐起来,接过阿司匹林,里查德伸手扶住杯子。特瑞西喝过水,把杯子推开,用手抹了抹嘴。她的动作抖得厉害。“你看我现在这种感觉,我们是不是应该今天晚上就返回市区?”特瑞西问。
“我们必须等到明天,”里查德说,“大双一来,我们就解脱了。再说,我现在没睡醒,也开不了车。”
“你说得对,”特瑞西说着,仰面倒在长椅上。“我眼下恐怕也支持不住。倒不是这咳嗽,我呼吸都很困难。”
“睡吧,”里查德说,“我把剩下的水搁这儿。”他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
“谢谢。”特瑞西喃喃地说。
里查德回到自己的那张长椅,瘫倒在上边。他扯过毛毯,围住脖子,又高声叹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很慢,特瑞西和里查德姐弟那拥塞的呼吸渐渐恶化。到十点半,杰克注意到,特瑞西的呼吸变得非常吃力。尽管隔着厨房到起居室这么大一段距离,他还是看得出她的嘴唇变成了乌黑色。杰克大为惊异,特瑞西居然没有醒过来。他猜测阿司匹林已经将她的体温降下来了。
杰克按捺住矛盾的心情,挪动了一下身体,打算与这姐弟俩说几句。他大声呼叫里查德,告诉他,不管是听声音还是看样子,特瑞西的情况都很不好。
“住口!”里查德一边咳嗽,一边高声应了一句。
杰克又沉默了半小时。到这时,他确信自己能听出来,特瑞西每一次呼吸的末尾都隐隐约约带有一种噗噗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湿性罗音。如果是的话,杰克想到了,这显然表明特瑞西正在转入呼吸系统极度衰竭的阶段。
“里查德!”尽管里查德警告在先,要杰克安静点,他还是叫了一声。“特瑞西的情况越来越糟。”
没有回答。
“里查德!”杰克提高声音叫道。
“什么啊?”里查德有气无力地回答。
“你姐姐恐怕需要送进特护病房才行。”杰克说。
里查德没有回答。
“我警告你了,”杰克大声说道,“我毕竟是医生,照理看得出来。你要是不采取什么措施,那可就是你的责任了。”
杰克的话打中了要害。里查德从长椅上跳了起来,大发脾气,倒使杰克吃了一惊。“我的责任?”他咆哮着说,“我们现在成了这样,全是你的错!”里查德疯狂地寻找着手枪,可他已经想不起在杰克上一次去洗手间之后自己拿枪干什么来着。
里查德寻找手枪的举动只延续了几秒钟。他忽然双手抱头,呻吟着头痛,接着便摇摇晃晃地倒在长椅上。
杰克长舒了一口气。惹得里查德大发雷霆,这倒是没有想到。他尽力不去想象,要是枪就在旁边,会是一种什么光景。
杰克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毒型病原体流感滥施淫威。随着特瑞西和里查德的临床症状迅速恶化,他想起了人们讲述的许多传说,都是关于1918—1919年间那一次流感大爆发的事。据说有人在布鲁克林登上地铁的时候还只有轻微的症状,到达终点曼哈顿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杰克还认为是夸张。可是眼下,他迫不得已地眼看着特瑞西和里查德死去,他不再这样认为了。这姐弟俩的病情迅速恶化,令人恐惧地展示了传染的威力。
到凌晨一点,里查德的呼吸变得和特瑞西先前的情况一样了。比时,特瑞西显然已经因为缺氧而导致出血,只剩下呼吸了。四点冲,里查德开始出血,特瑞西死了。到清晨六点,里查德发出几声微弱的咕噜咕噜的声音,随后也停止了呼吸。
第35章
1996年3月29日,星期五,早晨8:00
早晨姍姍来迟。刚开始,朝阳用它那苍白的光线轻柔地勾划出瓷砖水槽的轮廓。杰克彻夜未眠。此时他坐在水槽前,看到越来越亮的天空映衬出一束蜘蛛网般的枯枝。
屋子里充满阳光。杰克漫不经心地回头看去。这光景却是说不上美妙。特瑞西和里查德死了,他俩那灰白色的嘴唇上挂着血迹。两个人都有些浮肿,尤其是特瑞西。杰克估计这是由于炉温造成的,这时的炉火已只剩下一些余烬了。
杰克绝望地回过头来,看着把自己牢牢钉死在原地的排水管。这真是一种始料未及的困境。大双和他的“黑桃王”可能已经上路了。就算没有那三千块赏金,这帮家伙也会杀了他,因为是他让他们的两个弟兄送了命。
杰克昂起头来,扯开嗓子呼救。他很快就接不上气了,指望这是无济于事的,便停止呼救。他哐啷哐啷地将手铐往铜管上砸,甚至把头伸到水槽下边,查看连接铜管与铸铁管的铅封。他试着用指甲剥去铅封,但毫无结果。
杰克终于瘫倒在地。他的焦虑,加上缺乏睡眠,又饥又渴,已经搞得他精疲力竭。现在很难做到思路清晰,但他必须尽力而为,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杰克考虑到了这样一种微小的可能性,“黑桃王”可能不会出面,他们昨天就没有露面,然而这种前景也美妙不到哪儿去。杰克将会被感染和脱水的痛苦折磨而死。当然,要是他不服用金刚乙胺的话,首先要他命的可能是流感。
杰克强忍泪水。他怎么会如此愚蠢,听任自己落入这样一种无可挽回的境地?他痛责自己呈匹夫之勇的念头和一定要向自己证明点什么的稚气想法。在整个这一事件中,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和他每天骑着自行车独闯二马路,蔑视死亡的行为没什么两样。
两小时过去了,杰克隐隐听到了死亡到来的声音: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黑桃王来了。
在一阵恐慌中,杰克连连用脚去踢排水管,过去的一大半里他无数次这样作过,结果都是一样。
他停下来,又听了听。汽车更近了。杰克看看水槽,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这个水槽很大,老式的铸铁管粗大无比,上面有一个大盆和一个供餐具滴水的大平台。杰克估计这水槽有好几百磅,悬在墙上,由粗大的排水管支撑着。
杰克欠起身来,用上臂二头肌顶住水槽的下沿,想把水盆顶起来。水盆动了一下,几块泥灰从水槽与墙壁的接缝处落到盆子里。
杰克身子一扭,像柔软杂技演员一样用右脚顶住水槽的边缘。他使出浑身气力,猛地一蹬。
嘎地一声,接着又是一阵破裂的声音,水槽脱离了墙壁。泥灰粉沫雨点一般落在杰克脸上。水槽悬空了,晃晃悠悠地立在排水管上。
杰克又用双腿蹬了一下,水槽向前倒了下去。黄铜进水管砰的一声齐根折断,水涌了出来。排水管依旧纹丝不动,但上边的铅封断裂了。黄铜进水管顿时从铸铁管子上落下来。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像是砸碎了一把靠背椅似的,水槽结结实实地砸在木质地板上。
杰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