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放纵部下,不知感恩图报,守陛下的法度,实在是忘恩负义!这样的人,不诛何待?”
“光义!光义!”皇帝大不以为然:“你责人不可如此之苛!”
于是赵普桴鼓相应地又加了几句:“平蜀全赖陛下的洪福,王全斌等人虽有微功足录,不过效驰驱之劳;指授方略,全出睿裁。何得贪天之功!”
他们俩越是如此说,皇帝越念着平蜀诸将的战功,但亦不能就此赦免,沉吟了好一会,终于作了裁决。
“赵普,”他说:“让文武百宫廷议吧!”
于是当天就下了一道诏令:
“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披坚执锐,出征全蜀,彼畏威而纳款,寻驰诏以申恩,用示哀矜。务敦绥抚。孟昶宗族、官吏、将卒、士兵,悉今安存,无或惊扰;而乃违戾约束,促悔宪章,专杀降兵,擅开公帑,豪夺妇女,广纳货时,敛万民之怨嗟,致群盗之充斥!以致再劳调发,方获平宁。泊命旋归,尚欲舍忍;而衔冤之诉,日拥国门,称其隐没金银犀玉,钱帛十六万七百余贯,遂今中书门下,召与讼者质证其事,而全斌等皆引伏。其令御史召子朝堂集文武百官议其罪!”
这道诏令一颁,顷成朝野间的一大话题;关于王全斌等人的是非功罪,看法不一,但对朝廷重视法纪的至意,则是无不感奋。赵普见此光景,暗暗高兴;当然会有人来向宰相关说,为得罪的将帅求情。赵普胸有成竹而口中不言,只说朝旨指定御史台台长御史中丞主持廷议,他不便干涉,等议定奏上,他再相机设法。
廷议的争辩极其热烈,一派着重纲纪,一派强调战功;自是至午,相持不下,最后是与议的卢多逊说了一番话,才能定议。
“诏命只命文武百官议罪,不曾命文武百官论功。今日只当奉诏行事,他非所问。”他说:“王全斌等人的战功,自在圣明洞鉴之中,因其功而有其罪,恩出自上臣子亦不宜妄行渎请。”
卢多逊的本职只是兵部郎中,但兼领“知制诰”的职务,是御前近臣,所以他说的后半段话,当然是有所见的,这一下为王全斌等人辩护的一派,已可放心。而卢多逊的前半段话,只当议罪,不当论功,又是驳不倒的看法,于是争论平息,只就定罪上来斟酌。
“除非无罪,有罪就是死罪!”以左补阙的身份,参与廷议的开封府推官大声说道:“此不必议,律有明文!”
推官的职掌,就是处理民刑讼事,宋琪熟于律例,一言而决。当时由御史台主稿奏覆,以为“王全斌等罪当大辟,请准律处分。”
当廷议有了结果,随即便有守候着的内监,驰奏御前,所以不等覆奏上达,皇帝便召集皇弟光义与宰相赵普、参政薛居正、枢密使李崇矩在讲武殷商量处置办法——办法是早就有了,但“正话”已经“反说”,不便自己先改口,要等皇帝有了赦罪的表示,才能陈奏。
“卢多逊今天很出色,”皇帝这样说道:“廷议乱糟糟没有区处,多亏他几句话才有了结果。”
话是看着赵普说的;赵普与卢多逊不睦,听得皇帝对他的嘉许之词,心里自然不受用,但不能不答应二声:“是!”
“我这两天总在想这件事,”皇帝又对皇弟说:“你的用心,我也知道。要明说王全斌他们战功甚高,宜乎赦免,怕我不答应,特为反过来说,其实不必如此,我又不是汉武帝,你们不必学东方朔。”说着,皇帝自己先就笑了。
光义和赵普,赶紧跪下,意示请罪;薛居正和李崇矩不明就里,也跟着俯伏在地。
“起来,起来!”皇帝又说:“想来你们总商量好了,是何处置,说来我听!”
“是!”光义答应着向赵普使了个眼色。
于是赵普不慌不忙地说道:“奏上陛下,臣等仰体圣怀,先意承志,拟了一道敕令在此,伏乞裁断。”
“好,念给我听听!”
“遵旨!”赵普望着写在牙笏上的旨稿念道:
“有征无战,虽举于王师;禁暴戢兵,当崇于武德。蠢兹庸蜀,自败奸谋,受伐罪以宣威,俄望风而归命,遽个按堵,勿犯秋毫,庶德泽之涵濡,俾生聚之中息。而忠武军节度王全斌,武信军节度崔彦进,薰兹锐旅,奉我成谋,既居克定之前功,宜林辑柔之深意;此谓不日清谧,即时凯旋,懋赏策勋,抑有彝典,而罔思寅威,速此悔尤,贪残无厌,杀戮非罪,稽于偃革,职尔玩兵;尚念前劳,特从宽贷,止停旄钺,犹委藩宣,我非无恩,尔当自省!全斌可责授崇义军节度观察留后,彦进可责授昭化军节度留后,特建某州为崇义军,某州为昭化军以处。仁赡责授右卫大将军。”
“节度观察留后”是五代藩镇指派亲信,留守后方的一种职称;入宋虽沿用其名,而职司已经不同,无非挑一处地方,让此人食俸闲位而已。皇帝觉得这个处置很好,只是王仁赡颇为可恶,降职为右卫大将军,似乎还便宜了他。但转念一想:比起王全斌和崔彦进有一州之地供养,王仁赡的惩罚也算重了,就这样饶了他吧!
于是皇帝点点头问道:“那末,预备把哪两州给王全斌他们?”
“此须取旨。”赵普答道:“臣等拟议,湖广随州拟特建为崇义军;陇西金州拟特建为昭化军。”
“可以!”皇帝紧接着问道:“有罪的该罚,有功的自然该赏,刘光乂跟曹彬怎么说?”
“恩赏之权,出于陛下,臣等不敢妄议。”
“刘光乂给他调个大镇。”皇帝问道:“近畿有什么好缺没有?”
“陈州的镇安军节度使,还是悬缺。”
“就让刘光乂到镇安军去。”皇帝又说:“曹彬也该给他一个节度使。”
“是!”赵普答道:“臣等选择善地,当另行奏闻。”
“这倒不关紧要,只是给他一个节度使的衔,我还留他在身边。”皇帝看着李崇矩:“让曹彬给你当副手怎么样?”
李崇矩大喜:“固臣所愿,不敢请耳!”他这样答说。
而赵普却另有深意,他不希望曹彬在两府,希望在皇帝身边,好多一重呼应,所以紧接着李崇矩的话说:“陛下既要留曹彬在御前,莫如授以宣徽南院使,以备朝夕顾问,曹彬必能克尽阙职。”
“好好!”皇帝欣然同意。
第31节
诏令颁布,曹彬家贺客盈门,但他一概恳切辞谢,不肯接受贺意;悄悄出了后门,到王全斌那里去致慰问。
谈到日中,宫内所派的“快行家”,追到王家;二月天气,满头大汗,寻着曹彬,喘气说道:“总算觅着了!快请进宫吧!官家立等召见。”
“嘱!”曹彬看一看身上说:“我得回家换衣服。”
“来不及了!”那“快行家”极有机变,指着王全斌说:“借王节度的官服穿一穿!”
这话不错,当时就借了王全试的冠带袍服,换好了策马入宫。
皇帝在便殿接见,等曹彬行了礼,他命人赐座;然后又吩咐左右:“取酒来!我跟曹彬小饮数杯。”
“陛下赐饮,臣不敢辞。”曹彬起身说道:“有一事当恭具奏疏上闻;既蒙召见,容臣面奏。平蜀诸将,除臣与刘光乂,尽皆得罪。刘光乂公忠体国,调任镇安军,拱卫京畿,实为陛下知人善任;只是臣实不敢当此上赏,否则愧对将士。”
“哪里的话!”皇帝说道:“平蜀诸将的功罪,我无不明白;你有功不矜,调和诸将,连王仁赡都不能不说你好,应该受赏。再说,他们班师回来,行装中无不是金珠累累;你只带回来一端蜀锦,两三部蜀版的书,这样辛苦一趟纤尘不染,如果不肯上赏,教我又何以激励将士?”
“只是——”
“你不必再辞!辞亦无用。我还觉得酬庸太薄,好在来日方长,你还有立功的时候。”
说到这话,曹彬只有谢恩了。
“蜀中的文官,你看什么人可以重用?”
“臣止监军旅;采察官吏,不是臣的职守。”
“你总有所闻。除了吕余庆,还有什么清廉的官?”
“若论清廉,莫如沈义伦。”
“我也知道沈义伦不错!”皇帝自语似地说:“我用他当枢密副使。”
这不是曹彬的职守,他不便作任何表示,沉默着。
“曹彬!”皇帝从内侍手里取过一只金盏,递了给他。
“臣谢恩!”曹彬跪着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曹彬!”
“臣在。”
“你须为我细细筹划,北汉、南唐,该先从何处着手?”
“是。”曹彬接着说道:“臣告退!”
回到私宅,贺客未散;曹彬依然不肯受贺,从后门溜了进去,一直到他平日读书的小阁,展开两幅地图,一幅是河南北汉,一幅是江南南唐,默默地沉思着,忘却富贵荣辱,专心一志地在研究皇帝所交付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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