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换上,有的张罗着借锅借切菜刀,也有的找出扑克、象棋,打算厮杀一番。只有韩大学还是躺在床上看《工程力学》。王自洁觉得头发长了,就去理发室理发。那里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洪士奎穿着一身崭新的服装也来了。由于他是农区的组长,就有人问他今年杀的是哪个工棚养的猪,一个人能分多少肉。他没有回答。六组的傅莽娃问:“今年过年,该不会知青又来比赛篮球吧?”洪士奎说:“你放心,今年知青都回成都过年去了,没得哪个来分你的肉吃。”傅莽娃说:“我就怕像过国庆那样,说是一人四两肉,结果只有三两多,几个知青假巴意思说来赛球,其实专为赛后那盆肉。”黄疯儿说:“三四百人两口猪,一人也就半斤,最多六两。”洪士奎冷笑一声:“要想吃好,怕还要自力更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理发理得很快,一个人也就是十来分钟的工夫。王自洁理完,就去伙房打饭。六个人一盆米饭,伙夫先把它切成六块,一人给一块,这叫做“牙牙饭”。菜不是老梭边,而是熬白菜,上面浮着几颗油珠,用筷子刨了一下,倒是没有菜根什么的。回到宿舍炭火已经烧旺,照得人人脸上红通通的。韩大学也不看书了,起来烤火。王自洁问赖组长:“指导员不是说明天才准烧吗?”赖组长笑而不答。江又安说:“队长这阵忙着打扑克,才没得工夫下来查呢,反正今天又烧不完,明天上午查的时候有炭火就行。”王自洁说:“那我们就提前享受了。”众人都笑了,说劳改队一年到头就盼过年;过年再不享受,还有啥想头!吃完伙房给的饭,趁着炭火各人纷纷开小灶。下挂面的最多,还有炒素菜的,也有煮腊肉的、包汤圆的。他们把几个月忍饥挨饿省下的钱全用在过年这几天上了。只有托邓淑张赶场带东西的人很惨,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可煮的。王自洁也是其中之一。只能眼睁睁看别人快活地忙碌着。不过眼睁睁这句话对王自洁不大适宜,他此刻正在床上半靠半坐,闭着眼睛回忆从前的美好时光,这也是一种过年方式嘛!黄疯儿开了一瓶酒,和赖组长一起喝,还用二两菜油炒了两个素菜下酒。刘富义一个人占了往日学习时用来记录的长桌,把煤油灯推在一边。他煮了一块腊肉,用它下酒。他喝一口,吃一点而,再喝一口,又吃一点儿,喝着喝着,他开始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后来他又“哦哦”地哼叫。赖组长问他腊肉的味道好不好,他也不理,又猛喝了一口,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赖组长:“不……不,”他摇摇头,“这……啥子,那年……才好吃,老子……杀了一口猪……全家……吃……吃,那才好……吃。”他越说声音越,最后全身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韩大学叹了口气,说他又喝醉了。猛然刘富义站起来,指着韩大学厉声说:“你狗日的……说……哪个?”众人一惊,王自洁也从甜蜜的回忆中醒来,望望刘富义又望望韩大学。韩大学却安坐烤火,纹丝儿不动。赖组长和黄疯儿也停止喝酒,回头张望。刘富义又偏偏倒倒地坐下,嘴里还在叽哩咕噜:“是……老子杀的,又……啷个嘛……”然后又哭起来“饿慌了……妈耶……妈……唔……唔……”最后颓然倒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咕咕,只是声音太小听不真。赖组长说:“硬是喝醉了。”吃完喝完了,都去上厕所。外面开始下雪,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屋顶茅草上也开始积雪。队部灯火通明,肉香随风飘来,伴随着吆喝划拳之声。回到室内,炭火渐渐熄灭。寒气从门缝逐渐深入。大家纷纷钻进被窝,时间还早,睡不着,都眼睁睁地望着桌子上那盏煤油灯发呆。那灯焰渐渐缩小,越来越小,终于熄灭了。然后又亮了一下,立即又灭了,然后又亮一下,如此明灭相间,分明是灯油将尽。韩大学若有所思,说了一句:“这灯倒像我们的命运。”众人听了,默默不语,后来灯不再亮。一片漆黑中,从窗户映入的淡淡雪光,映出室内高高低低团团黑影,似人似鬼。大年初一,人们起床以后,都出门呼吸新鲜空气。雪已经停了,天色依然灰暗。在院子里站了一阵,身上寒冷,心里无聊,只好回宿舍,闲坐一阵。室内没有生火,仍觉得冷,又到院于里闲站或在门口张望。肚子饿了,咽咽口水。每逢休息,只开两餐,是老规矩了。直到九点半,才通知开饭。饭是六两一块的牙牙饭,菜是凉拌三丝:胡萝卜丝、白萝卜丝、白菜丝。莱切得很细,平日看不见的酱油、醋、花椒、红油海椒都放齐了,只是饭凉菜更凉,伙房说:“饭早就蒸好了,罗事务长叫晚一点开饭,不要和下一顿相距太久。”许多人饿急了,端着碗就在雪地里吃开了。回到屋内,队部通知生火。室内有火,才有点儿生气。昨晚没有把过年食品吃完的,又开始张罗煮东西。吴跛子拄着根棍子进来,众人很惊奇,问他咋个也来了。他脸和耳朵冻得通红,坐在床上烤火,过了一阵才说:“我一个人在工棚闷了一年,平日也难得和大家说句话,今天过大年,反正老乡也不会来,我就一个人踱过来了。”说完又问:“赖组长呢?”赖组长听见是找他,赶紧过来,满面春风地说:“我在这里。”原来他正在二组看人下棋。吴跛子说:“老组长好?”赖组长说:“好、好,你过年好?”吴跛子说:“有酒没得?我抿一口。”赖组长说:“还有一点。”把小酒瓶递过去,吴跛子喝了一口,说酒硬是不错,掏出一包蜜蜂牌纸烟,给赖组长一支,自己拿一支在炭火上点燃吸起来。其他人围上来要烟,一会儿一包烟全散尽了。吸了几口烟,吴跛子才说:“你们最近听到邓淑张的事么?”大家都吃了一惊,问他听到了啥消息,他说:“昨天下午有个老乡从我那里过,向我要水喝,外面两个人闲谈。老乡说,最近在和平场那边竹林里发现了一个霉和尚的尸首,看样子年龄比较大,颈项上砍了几刀,旁边还落的有挂面。你说不是他又是哪个?”这时候全工区的人都围过来打听,后来连二工区、三工区都有人过来听,围得水泄不通,但他也说不请更多的事。有人向赖组长简易赶快向队部报告,赖组长说现在不是时候,还是等值班队干部下来巡查时再说。大家纷纷议论,都说邓淑张死得惨,连年都没有过成。六组的魏组长说:“唉,这里从前就是出鸦片出土匪的地方,杀个把人不当回事。”他们组的傅莽娃说:“这回总要理麻一下,虽说是霉和尚,总是条人命嘛。”赖组长说:“劳改犯,死了就死了,填个表就了事,他又没得家属,就是有家属又有哪个理你!今年到我们队打人的老乡,又有啥事?还不是算了。”众人听了都泄了气,摇头叹气,不再言语。王自洁自始至终不吭一声,他想了很多。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想起早死不过一两个月的赵排长,也许两个月就算很久了,所以就把他忘了。再过两个月,大约这邓淑张也将被人们忘了吧。人为什么总是很容易忘记别人呢?这是人的本性还是劳改队的特点?
第06章 打平伙
第六章打平伙春节过了不久,洪士奎请准探亲假的消息就传开了。劳改队本来生活单调,稍微有点儿新鲜事就互相传,何况这算得上是一件大事: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还没有人请准过短假呢。韩大学一反过去的沉默,说这是个信号:不只是短假开始解冻,也意味着政策比过去放宽了。有家可归的人纷纷打听、议论,刘富义更是喜形于色。他从一九六四年满刑以后,就不断请假,干部说现在正搞四清,等过了四清再说。四清还没有结束,来了“文化大革命”,又说得等“文化大革命”结束。现在“文化大革命”说不定已经结束了,要不然洪士奎怎么能准假呢?他等了九年,也该快了吧?王自洁心里也很激动,他想找指导员说一下,又想这次只有洪士奎一个人,情况有点儿特殊,还是先找洪士奎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到了农业组宿舍,没有见到洪士奎,那些组员都说洪组长这几天忙得很,很晚才回来。他只好向副组长说明来愈,副组长说:“我原来不知道你们是老乡,也没有听老洪说起过。既然你们是老乡,我又跟老洪合得来,我就替他作主:明晚你们两个在你们组徐晓丹的工棚见面,有啥话当面商量。老徐这人我晓得,他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要是在我们的工棚,这几天找他的人多,说话不方便。”王自洁说:“那就让你费心了,务必请洪组长明晚一定抽空来。”副组长说:“你放心。”第二天他晚饭也没有吃,向赖组长请假。赖组长问他有啥事,他先是支支吾吾,最后才说出是约洪士奎打平伙。赖组长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打平伙就不学习,这叫啥话,本待不准,看在洪士奎的面子上,就改口说:“早点儿回来,莫耽搁久了,学习中间周干事是要来检查的。”他说最多耽搁半小时,然后他就提着小口袋到了徐晓丹的工棚,看见徐晓丹正在给自留菜地施肥,就问候说:“老徐,这么晚还在种菜?”徐晓丹说过年耽搁了几天,莱也该浇水施肥了。“他又问:”这回你老婆来了住了几天?“徐晓丹说她们队只准了她三天假。说完忽然想起来,说:”你看我光顾说了,快进屋坐。“领王自洁进屋以后,王自洁说明来意,他满口答应,说烧柴和水是现成的,盐巴也有。王自洁看这工棚外面虽然简陋,里面却很干净,墙是用粘土筑成的,屋顶才换了新草,一共三间,左面是他睡觉的地方,中间堂屋堆放劈柴、工具、箩筐等杂物,还有几条长凳。右面是灶房,一半是切猪草的地方,铺设着菜板,另一半是灶台,上面有一大—小两口锅,墙上挂着肉、辣椒、葱之类。徐晓丹烧火,王自洁把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然后淘米、煮饭、切肉。饭焖好了,洪士奎也来了。他脸色白净,显得比王自洁还年轻。他见二人忙碌,也要插手。徐晓丹说:”只炒两个菜,不用那么多人,有我就行了,你们先到里屋坐下摆谈。“两个人进了里屋,里面只有一张方凳,洪士奎让王自洁坐,自己撩开蚊帐坐在床上,二人闲聊起来。王自洁先提到赵排长和邓淑张的死,发现洪士奎对此没有兴趣,想起“莫对得意人谈失意事”的古训,就转移话题,讨论起过年吃肉的事。王自洁说他不明白为啥今年每个人分的肉这样少,洪士奎笑了:“这你当然不知道了。这肉不但霉和尚吃,干部也要吃。过年三天顿顿要吃不说,每个人还要分肉。老徐灶屋里那块肉,就是指导员放在那里熏猪肉的。”看见王自洁有点儿惊奇,他又说:“其实元山茶场各队都一样,你在五队呆过,五队干部分得更多。马中队长每次要分一个猪头。”“他爱吃猪头肉?”“那倒未必,你猜一个猪头多少斤?”“十来斤吧”“告诉你,十八斤!”“哪有那么大的猪头?”“那要看你咋个下刀了。猪头价格便宜得多,在事务长那里结账的时候当然合算得多。”王自洁笑着说:“那不成了大头猪了?”洪士奎忽然正色说:“莫乱说。谭志云就是说了大头猪,马中队长赏了他几马靴!”王自洁却不在意:“按说也是,建阳县每个月给他们发两斤肉票,比县上的干部多一倍。每次杀猪都要多吃几顿,还要另外分肉!”洪士奎说:“不过他们开销也大,不但家属娃娃要吃,还要送些给犯人、就业人员吃。”王自洁听了摸不准头脑,这时候徐晓丹进来,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木箱当饭桌,从灶屋端出两盘菜:一盘辣椒炒土豆丝;另一盘是青菜炒腊肉,又取出碗筷,从堂屋拖来一条长凳自己坐。王自洁又拿出一瓶红苕酒,打开瓶盖说声请,三个人就吃喝起来。洪士奎看见油汪汪的一碗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酒下了肚,话也多起来,先说这回请假不容易,现在不要说一般组员,就连组长,甚至小厨房的炊事员都没有哪个能请准假。又说指导员托他买冰糖,罗事务长托他买奶粉,邓管教又托他办啥子事,他要办的事多得很。在洪江县的亲戚朋友多,这次都要去拜访。劳改队没有啥子好带的,木料、生漆不好带,只能带点儿茶叶、竹笋、天麻,才好开口求人办回家上户口的事。徐晓丹静静地听着,只是张罗添饭,王自洁不断点头,有时插两句,酒喝得差不多,王自洁站起来说:“我还要回去参加学习,赖组长只给我半个小时假。”洪士奎说:“这个老土匪硬是抓得紧。那我也走了。组里还有些事要安排。”徐晓丹也不挽留,只说二天有空又来耍,就去收拾碗筷。两个人走出工棚,洪士奎问:“你到底有啥事尽管开口,我们又不是外人。”借着天黑看不清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