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边走边聊,越说越投机,到七队不过十来里路,竟走了两个小时。从此两人渐渐熟识,以后每次刘淑珍到七队来,总要顺便到八队来。次日洪士奎必定回访“小许”,帮她熬药或煮饭,顺便捎点儿腊肉或肥皂给她。有一回洪士奎从七队回来,快到农区的时候碰到了王自洁。虽说王自洁早就知道洪士奎已经先到八队,但由于两个人一个在采茶工区,一个在农区,不论宿舍和干活儿,场所都相距较远,见面机会很少,他又不愿意再见到洪士奎,所以二人一直没有见过面。这次相逢,他感到很尴尬,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洪士奎却热情地打招呼:“老王,是你呀,现在我们又在一个队了。”王自洁“唔,唔”地应付着,洪士奎见他态度冷淡,并不介意,关心地说:“我们是老乡,原先又在同一个队,今后还要互相多多关照。常言说得好,出门靠朋友嘛。”王自洁无法再沉默,只得说:“那好嘛,二天我有困难一定找你帮忙。”“那好说,好说。我这个人是最肯帮别人的,你有事尽管找我。那现在在农区当组长。”然后他又把嘴巴凑近王自洁的耳朵,小声说:“我现在正在向队部请探亲假。”王自洁出于本能,把头偏开一些。他是最不习惯交头接耳的,特别是对洪士奎,有一种自然产生的厌恶感。可是“探亲假”三个字打动了他,他眼睛一亮,态度也柔和下来。洪士奎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继续说下去:“可能过了年要准我回洪江县走一趟,办回去上户口的事,劳改队我他妈的硬是呆够了。”他把头离开王自洁一些,声音也大了起来:“婆娘找不到,连娃娃都耽搁了。”王自洁心里一动,冲口说:“二天你要走之前,给我说—声,我找你有点事。”当晚王自洁很晚才入睡。天快亮的时候,身体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猛醒过来,还有几分迷迷糊糊,听得满屋噼啪扑通的声音乱响,震得地动山摇,还夹着大喊大叫以及呼痛的声音、锅盆瓢碗滚落地上的声音,他急忙翻身起来,脚刚踏地还来不及穿鞋,就被重重地踩了一下,听得几条粗嗓子大喊:“劳改娃娃快滚!”“打狗目的霉和尚!”“玉龙山是我们的!”又有人喊:“滚你妈的!”“杀出一条血路!”屋里一团漆黑,他睡的地方靠近窗户,他打开窗户,外面射进一丝亮光,照见屋里人影来往。一个黑影手里不知提着什么东西正照着他打来,他立惊醒,从窗户翻出去,跌倒在台阶上。里面“通”地一声,有东西砸在床上。他顾不得光脚天冷,朝队都跑去。一口气跑上十几层台阶,跑到最近的指导员宿舍,刚要打门,门已经开了,指导员一边扣纽扣,一边往外走,脚上趿拉着一双鞋,腰里掖着一支枪,看见有人,又从裤兜里掏出手电筒照,见是王自洁,就厉声问:“下面有啥子事?”王自洁一面喘气一面回答:“老乡……打……打进……来了。”“哪个老乡打进来了?”“报告招导员,好多老乡不晓得为啥子事情打进来了。”指导员听了,就去会议室,王自洁也跟在后面。这时候周干事也来了,指导员厉声问他:“老周!你刚才在哪里值班?”周干事说:“我正在上厕所,听见下面有响动,就赶紧过来了。”指导员说:“你赶快下去,叫他们不要打了。”说完就推会议室的门。那门是虚掩着的,指导员举着手电筒进去,拿起电话:“喂,喂,我是八队,要管教股,是,是。”回头看见王自洁还在门口站着,就呵斥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快下去!”王自洁无处可去,脚上又没穿鞋,冰凉的,就坐在门前石阶上,把脚轮流捂在腿弯处取暖。这时候下面所有宿舍里都乱作一团,叫喊的声音、撞击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其中周干事的声音特别响亮:“不要打!不要乱打!”大批就业人员跑到院坝里。队部也乱了套,家家都亮起了煤油灯,婆娘娃娃都跑出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干部们纷纷下去劝阻。指导员一个劲儿地喊:“不准乱打,我们是公安干部!”管教邓干事也大声呵斥:“不准到监狱捣乱,警卫连马上就到!”五六支手电筒晃来晃去,一场混战逐渐停止,老乡们手提锄头、柴棒逐渐撤退。就业人员纷纷从宿舍出来。有的坐在地上呻吟,更多的人破口大骂。只有刘富义还提着拐子走来走去,到处说:“老子今天打得安逸。三个阶级敌人叫老子打得乌鸡呐喊的,硬像在打铁托!”赖组长也说:“老子在暗中,一个扫堂腿扫倒好几个人。要依着老子当年的脾气,早用砍刀送他几爷子上西天了!”这天上午没有人出工。饭前饭后都在用最恶毒的话写老乡,也不断传播小道消息。三大队的教导员来了,大队长、大队管教来了,场部管教股长来了,最后公社武装部长也来了。结果是邓管教叫受伤的到医务室包扎,大家回宿舍整理东西。一个受伤严重的,准备送到场都医院治疗。赖组长自告奋勇,把伤员放在背夹子上背往医院。就业人员见东西有的打烂,有的踩碎,有的弄脏了,都向干部诉苦,说碗打烂了,筷子不见了,锅也踩扁了,没法吃饭了;有的说被盖扯烂了,没法盖了;还有的说茶筐都踩烂了。干部说,茶筐坏了,再编几个就是,闹啥子。指导员对大家说,不要乱闹,要相信政府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件事。乱哄哄的,直到吃午饭时才平息下来。下午出工,周干事指定邓淑张临时代理两天组长,搞好生产。邓淑张说:“这有啥子,现在翻地,一人一把锄头挖,最后用竹竿丈量长度就是了。”王自洁的锄头有点儿松,邓淑张就帮他修锄头。工地休息的时候,大家自然提起老乡的事,邓淑张叫大家莫提这件事,说是指导员说的。于是改变话题,江又安问赖土匪要过几天才能回来,黄疯儿说:“你当面喊赖大组长,嘴巴像抹了蜜一样,背过身就喊赖土匪,硬是个两面派!”江又安说:“他本来就是个土匪嘛!”邓淑张笑眯眯地裹叶子烟。众人又说他能当三天组长,也是祖坟上栽了棵弯弯柏树。江又安却说:“他祖坟还不知在哪一方哩?要是他祖宗有灵,早把他推下崖了。”廖胖娃看见王自洁莫名其妙,就说:“老王,你还不知道我们邓大组长的来历,我给你介绍一下。”就指手画脚地说开了。邓淑张原来姓张,解放前从外地到建阳县这一带做生意折了本,无法回去,连谋生都有困难。为了有个安身之地,做了当地的上门女婿。当时此地风俗,凡是上门的要改姓女方的姓,名字的头一个字要用女方名字的头一个字,自己的姓则成了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他原来姓张,女方邓淑芬,他就根据当地规矩,改名邓淑张。廖胖娃还说,上门的时候,要写卖身文书,王自洁又吃一惊:“卖身?”廖胖娃不顾邓淑张的阻拦,一口气背诵:“小子无能,祖宗无德,流落他乡,衣食无着,日无逗鸡之米,夜无鼠耗之粮;立约人某某情愿与邓淑芬脚下为婚,上山砍柴,下河背水,如有逃跑,乱棒打死,死而无怨,告官无效。”话音儿刚落,黄疯儿忍不住笑了起来。众人也笑得前俯后仰。王自洁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刘富义说:“好哇,你娃连祖先都骂了,你祖先能饶你?”邓淑张自己也有点儿忍不住,故作正色地说:“快做活路,光晓得耍嘴皮子,都说了几袋烟的工夫啰。”于是各人又举起了锄头。赖组长从场部医院回来,本来可以直接先到队部报告的,一看时间还早,又有点儿口渴,就先到本组所属的一个设在山坡上的养猪工棚去,想要点儿水喝,歇歇脚,顺便察看一下养猪的情况。走近工棚,看见一个年轻的女老乡正和住工棚的徐晓丹抓扯。女的说:“你丢开手嘛,拉到我做啥子?”徐晓丹一只手抓住背篼不放,另一只手紧握住女的手腕说:“你把背篼放下,你们这些人天天到工棚偷菜。你们偷了,叫我们吃啥子?拿啥子喂猪?”女的涨红了脸,一面挣扎一面说:“我是在上面九队拿的。”赖组长走过来,看了那个女的几眼,就说:“算了算了,就是几窝白菜。”又说那个女的:“李妹,在九队拿的也好,在八队偷的也好,反正不是你自己种的。这回放了你,二回不准再来偷。”那个女的却说:“真的不是偷你们的,是九队刘金娃给我的。”徐晓丹问:“他给你的,他是你的啥子人?”女的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赖组长好说歹说徐晓丹才松手,女的背起背篼一溜烟儿跑了。徐晓丹气冲冲地回到工棚,拿起斧头劈柴。他劈得很用力,一斧子下去,不是立刻劈成两半,就是木柴弹起很高。他专心劈柴,把赖组长冷落在外面。赖组长随后进来劝解说:“老徐,你莫生气,我是为你好。你想,你两个抓扯久了,万一她想横了,给你栽一砣,说你调戏她,你又咋个说得清?”徐晓丹仍不言语,照旧劈他的柴,过了一阵才说:“赖组长,屋里坐嘛。”赖组长说:“不坐了,有开水没得,我喝一口。”徐晓丹说:“屋里小锅里有。”赖组长进了右侧小屋,灶台上有大小两口锅,一大一小。他揭开小锅的锅盖,拿水舀子舀了半瓢温开水,喝完走出来。这时候徐晓丹的气才消了些,对赖组长说:“组长,你看嘛,这些老乡硬是难缠得很。说是上山打猎草,其实只要你不在,她就偷瓜菜,见啥拿啥。尤其是这个李妹,莫看年纪不大,脸皮厚得很,软硬不吃,整死不认账。我在屋里劈柴,听见屋后有响动,走过去一看,白菜少了几窝。她见我出去了,还假装扯猪草,这里又没有另外哪个人来,不是她愉的又是哪个?”赖组长说:“算了算了,老乡要偷,有啥办法。队部未必不晓得?他们当干部的都没办法,我们又能做啥子?前几年我在六队,挖红苕的时候,一下子来了十几个老乡,全是女的,就在你锄头下面捡,硬是不怕锄头把她手挖了。这些人你惹他做啥子?惹毛了,像上回,几十个人打进来,说这一片茶园原来是他们的山,叫劳改队占了,要把劳改队打起跑,咋得了嘛!”徐晓丹说:“我也不想找麻烦,队都喊我守工棚,对老乡我是惹不起也躲不起。干部总是说喂的猪长得慢,你想饲料又发得少,猪光吃草草不长肉,总得有点瓜瓜菜菜的才行。”赖组长说:“将就将就,劳改队的事能做好多算好多,喂猪的工棚又不止你一处,几个工区工棚里的猪都差不多,不出大问题就行了。”然后又转了个话题:“这个李妹经常来?”徐晓丹说:“她只来过几回,有时候来要水喝。她常去的一九队。都说他和刘金娃有点儿瓜葛。”赖组长又问了一下喂猪的惰况,就起身告辞了。
第05章 神秘的失踪者
第五章神秘的失踪者下雪了,茫茫白雪掩盖了一切,填平了小沟,堆满了凹坑,把一行行茶树变成了一条条蜿蜒的白色长龙。偶而有微风吹过,一团团白色绒球就飘然而起,然后徐徐阵落。纷飞的雪花布满天空,白茫茫的,连太阳也显得暗淡无光,简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干部们吃饱喝足,披上厚实的棉大衣,站在队部门口望着四周壮丽的雪景,觉得眼界开阔,心旷神怡,胸内充满了清新的空气,总想喊叫几声来表达内心的舒畅。可是喊叫究竟有失身份,就高谈阔论说明年茶叶会长得更好之类,或者干咳两声。他们觉得在这安静、空旷的山野中,自己的咳嗽声都显得甜美,都有诗意。霉和尚们则早已失去一切美感。这些来自盆地的人以前从没有见过雪。他们因劳改而来到这座大山,第一次见到从前听说过的白雪,也曾为它的洁白而惊奇,可是很快就领教了这白色恶魔的厉害,惊讶称赞也就被咒骂所代替了。全队有一半人去修公路。指导员在会上描述了公路修通以后的美好处境,最后总结说,只要把公路修通,一切都好了。可是刚出发就碰上下雪,多数人没有棉鞋,穿着单鞋甚至草鞋,里面用破布包脚,有的甚至连破布也没有。雪落在脚背上,化成冰冷的水,浸泡着脚尖脚跟。一脚踩入积雪里,立可产生被许多小针扎痛的感觉。脚不像手那样可以揣在怀里取暖,只能把它交给白色恶魔任意蹂躏。雪也落在脸上、脖子上,然后化成细流,流到背部、胸部,让它们也分享一下挨冻的滋味。稀稀拉拉的一行人在白色背景下排成成长蛇阵缓缓移动。背夹子上面是他们简单的行李,小锅和茶缸偶而碰出叮呤噹啷的声音,好像为嘁嘁嚓嚓的脚步声伴奏。从前面不断传来提示注意非喊声:“这里有坑!”“这里有条沟!”脚印随即被新落下的雪覆盖。大地除了这支衣衫褴缕的队伍以外,只有一片洁白。队部和茅草宿舍渐渐被抛在后面,茶园间的小路越来越窄。挤过茶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