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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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山泪-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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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休息嘛,站到做啥子!”王自洁没有回答,继续观察:前面是凹凸起伏逐渐下降的荒坡,然后是一层一层的茶园梯田,再往前是一座耸起的大山,挡住了视线。他不由得感慨:“好大的一座山哪!这茶园怕有一两千亩吧?”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眼镜”说有一千六百多亩,赖组长说原来有两千亩,后来有些地方距离远,就抛荒了。江又安说:“抛了好,难得爬坡!”休息了一阵,都感到有些寒冷,于是陆续起身。下坡速度快多了,打拐次数也少得多。黄昏时分,才走到队部所在地。队部的建造形式和五队差不多,最上面是会议室和干部宿舍,还有仓库、小伙房和厕所,斗士清一色的砖瓦结构,石台阶,四周有许多高树。背化肥的人都把化肥背到仓库入库。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吆安排。王自洁随着赖组长和廖胖娃走下十几层台阶,穿过用三合土筑成的院坝,来到就业人员的宿舍,几间大屋子紧挨着,都是茅草为顶,粘土筑墙,赖组长吩咐王自洁把东西放在宿舍墙边,自己上队部报告。廖胖娃放下王自洁的行李。急着打饭去了。过了一阵,赖组长下来对王自洁说:“队部说你就在我们这个组。晚上你到队部去,指导员要找你谈话。”然后就帮王自洁拿行车,向左边那间大茅舍走。一进门,里面昏暗,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阵,赖组长把大铺上的被盖挪动了一番,挤出一片长方形的面积,把王自洁的行李杂物放在上面,然后说:“老王,你把碗筷取出来,我帮你打饭。”趁着空闲,王自洁慢慢端详四周,觉得和五队差不多,仍然是用许多柴棒和篾条绑成床,上铺谷草。这些床在房子里靠墙摆成—圈儿,房子是长方形的,中间狭长的空地上并列着三堆柴火,墙上挂满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破衣服、破斗笠、旧铁锅,等等。茅舍上部也是熏得漆黑。他把行李卷打开铺好,又把床下的杂乱东西如锄头、镰刀、烂鞋、脸盆、木箱、纸箱等整理了一下,腾出地方放自己的背夹子、柳条箱、脸盆等物。这期间不断有人端饭进来,看见王自洁忙于收拾,都不和他说话。一会儿赖组长端着两个碗进来,一碗递给王自洁,另一碗是他自己的。除了苞谷馍以外,还有一份盐渍的腌菜。这时候邓淑张也端饭回来,就对王自洁说:“欢迎新同志,请吃老梭边。”王自洁吃了一口,觉得虽然有点儿盐味,但味道并不比水煮菜帮强多少,就问:“你们常吃这个吗?”其他组员都说:“那当然!”江又安说:“劳改队,不吃老梭边又吃啥子!”王自洁三口两口刨完了,他惦记着指导员找自己谈话的事,虽说这种谈话大概是例行公事,凡是才调来的就业人员总得谈这么一次,不会对一个人的命运产生多大影响,但第一次印象也很重要,如果能给队部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将来能准他回洪江县走一趟,那就是实现了他后半生最大的梦想了。爬上十几层台阶,到了队部门前,他挺胸站直,理了理衣服,又用右手五指梳了梳头发,然后喊:“报告!”立刻有声音传出:“进来!”他推门进去,眼睛为之一亮:墙壁雪白,干干净净,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彩色画像,两边是一副对联,上联是:“革命委员会好”,下联是:“四川很有希望”。办公桌上的煤油灯把不大的房间照得很亮,和茅草屋里的黑暗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指导员年约五旬,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褪了色的旧军服,满面红光,身体稍微有点儿发胖,开口问:“你叫王自洁?”“是。“上海人?“是。“家里还有啥子人?”“还有一个姐姐。”“有没有来往?”没有回答。“互相通信不?”“不通信。”“你原来在哪个单位?”“在五队。”“判刑前?”“洪江县办公室。”“犯的啥子罪?”“生活作风问题。”这个答案他在路上就想好了,他不能按县公安局局长根据县委刘书记的意见强加给自己的罪名,说自己是“强奸未遂”。那样不仅是对自己的侮辱,更是对她的侮辱。指导员并不深究,转而又问:“来到八队,有啥子想法?”“继续改造思想,听管服教,靠拢政府,积极劳动,争取光明前途。”指导员显然对这一套改造八股不感兴趣,把话题一转:“到了就业队,在新的环境下要特别注意,不要走上重新犯罪的道路。最近我们三大队就有个别就业人员在这方面重新犯罪受到了惩罚。我们八队也正在就这个问题进行学习,吸取教训,你要引以为戒。”停了一下又说:“你就分在一工区三组,工区干事是周干事,以后有啥子事向周干事报告。”看来谈话到此为止,要下“逐客令”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而且指导员看来还比较和气,于是壮起胆子说:“报告指导员,我有个请求。”指导员努了努嘴巴,意思是准他说下去。“我的请求是:如果今年冬天有空,请指导员准我个短假,到洪江县走一趟。”“洪江县有你啥人?”他把早就编好的一套说出来:“我有两个妈,在上海的是后妈,已经死了;我的亲妈还在洪江县。她跟我爸离婚以后,一直在那里。”说完以后他觉得自己脸红了,他注意观察指导员的表情,想从那里看出他是否觉察自己在说谎,然而指导员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说:“现在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一般不准假,请假的事以后再说。”指导员似乎并不知道这全是他拙劣的谎言,其实他只有远房亲戚在他的故乡,所谓“亲妈”,不过是他下乡的时候把院子里一个经常照顾他的孤老太婆叫做“干妈”罢了。不要说正式档案上没有记载,而且公安部门一个电话过去,公社革委会马上会据实相告的,幸而指导员根本不打算办这件事,也就不去深究。晚上开小组会,二十来个人围在火堆前,天气不算太冷,只有几个人把茶缸放在火上。里面或者是挂面,或者是四季豆,却没有煮大米的。赖组长先开口:“最近七队出了一件事,大家都晓得了。”一个瘦子,脸黑得能刮下煤灰,打断了组长的话:“都晓得,咋个我不晓得呐?”邓淑张劝阻他:“刘富义,莫打岔,好生听到!”组员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赖组长继续讲他的,二者综合起来,王自洁才弄好楚事情的大概经过:七队的孙大旺和附近和平公社的一个女老乡“好”上了,已经有一年光景,终于叫她的男人抓住了,男人和他的几个弟兄先把婆娘捶了一顿,对于孙大旺,则把一个半尺长的木棍强行从肛门深深塞入。孙大旺忍痛爬回队上——他根本无法走路——找卫生员说肚子痛得厉害,送到场部医院开刀才取出来。众人纷纷表示不满,刘富义唾沫四溅,义愤填膺:“这些狗日的老乡,做事太寡毒!”江又安说:“就是,太可恶了。”黄疯儿也说:“狗日的硬是坏!”连很少说话的韩大学也摇头叹息:“咳,太不像话了。”赖组长接着说:“听农区的老洪说,孙大旺住院,那个女的还拿些鸡蛋挂面去看他。”正在议论,工区干事周干事来了。他是个转业不久的军人,只有二十几岁。他一来,众人都不说话,有的拨弄火堆,有的揭开茶缸盖子看煮的东西熟了没有。煮挂面的索性吃起来。赖组长满脸陪笑,站起来说:“周干事,我们正在讨论孙大旺的事,大家都说要和他划清界限,批判他的犯罪思想。”周干事眉毛一坚,马上纠正他:“不是自犯罪思想,是犯罪行为。”“对,对,犯罪行为,犯罪行为。”赖组长说:“就业人员嘛,改造思想为主,嫖啥子婆娘!”黄疯儿也说:“就是,霉和尚要守和尚的清规,还想婆娘做啥子。”这句话大得周干事的称赞,他说:“你们要老老实实改造,不要一天到晚想找婆娘。老实告诉你们:你们找地富子女,那叫阶级敌人互相勾结;找贫下中农,是腐蚀革命群众!”他忽然发现刘富义根本没有听,而是专心一意在拨火,就指名说:“刘富义,说一下你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刘富义抬起头,眼睛瞪圆,牙巴一咬,一字一顿地说:“这、些、阶、级、敌、人、就、该、好、生、整!”众人还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周干事过了一秒钟先回过神来:“啥子阶级敌人?啥子阶级敌人?”赖组长脸都白了:“刘天棒,你又在打胡乱说!”刘富义从容一笑,振振有辞:“他们都喊我们是阶级敌人,我们不喊他是阶级敌人?”众人忍不住想笑,又立刻敛起笑容,准备接受周干事的大发雷霆,谁知周干事反而叹口气:“刘富义,幸好你是个文盲,你要是有点儿文化,光凭这两句话就可以判你十年八年!”他又对赖组长说:“专门开他的会,看他还敢不敢吊起嘴巴乱说!”又补充说:“如果态度不好,就给他加点儿温度!”周干事走了以后,会场气氛变得严肃起来,赖组长说:“刘富义,你娃听到了哇?说你是个天棒,你他妈硬是个天棒!今晚上你又咋个说!”邓淑张也说:“你就是吃嘴巴的亏!”江又安劝他:“你不赶紧检讨还等啥子?”赖组长见他仍不开口,脸色一变,眉毛拧起,脸上的刀疤在油灯光照下显得发亮,他历声说:“刘富义!站起来交代!”刘富义等了一阵才站起来,又偏着头想了一阵才开口说:“这个嘛,我的意识形态是有点儿问题!”“啊!”众人惊诧地叫喊,赖组长还摸不准头脑,江又安站起来走到刘富义跟前,端详了一阵:“耶,看不出来你娃娃硬不简单呐。”一贯沉默的赵排长笑着问:“你懂得咕叫意识形态?”刘富义咧开大嘴笑了:“学习了这么多年,未必还没有点儿提高?”众人点头称许,韩大学也说:“在这里头关久了,人硬是要变。”只有赖组长叹气:“刘富义,不是我咒你,你二天不吃嘴巴的亏,我把赖字倒起写!”

 第04章 武斗

第四章武斗洪士奎比王自洁早到八队几个月。他觉得很不如意。虽说一来八队就在农业组当组长,可是这个组长没有多大搞头,比在五队差远了:白天要抓生产,分配任务,检查质量,关键农活还得带头;晚上主持开会,还得常上队部汇报生产学习情况。刘中队长学习去了,指导员兼任中队长,什么都抓得很紧,简直得不到片刻休息,心里颁透了。这天是个休息日,一个组可以准五个人去兴隆公社——文革开始改名为东风公社,但是没有人那么喊——赶场。如果是月初发钱后的第一个赶场天,请假的人很多,五个名额还不够分配,谁去谁不去都由他说了算。他自己往往不去,只托组员们买些东西。其他日子休息,请假的人少了,他才去。这样做是因为赶场的人少了,东西会便宜些。今天他去赶场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散散心。出发得晚,走得也慢,刚下到半山坡,在一条小路的岔口附近,碰见一个人从下面上来。仔细一看,还是个女的。从外表看,快奔四十岁了,但肯定不是女社员。女社员都比较矮,而且用布包头,所以她一定是就业人员。她们往往显老,估计不过三十来岁。她背一个背篼,慢慢上来,看见洪士奎,就先打招呼:“你是五队的洪组长嘛!”洪士奎也认出她就是女就业队号称“一枝花”的刘淑珍,心里一下子涌出些突如其来的欢欣,笑着说:“你是女队刘淑珍嘛,咋个到这边来了?”刘淑珍没有立即回答,喘着气卸背篼,洪士奎赶忙接过来轻轻放在地上。近处有一块石头,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刘淑珍乘势坐下,把鞋脱了,这才说:“你们这边的路硬是难走,把我的脚都走肿了。”洪士奎把军干服理了理,站在她对面说:“就是,场部那边路要平坦些,不像这边都是泥巴土路。幸好没有下雨,不然才恼火。”刘淑珍问:“你好久到这边来的?”“我这半年就满了刑,调到八队了。你男人在七队?”“我们小许一向在茶房,昨年不晓得为啥子把他调到七队,来了就抡大锤打石头,累得吐了血,伤了身子,现在只剩半条命。这阵女队活路不忙,我请了三天假过来照顾他。今天赶场,去给他买了点草草药。”洪士奎很同情她:“我是说嘛,咋个你男人不赶场,你从远处来,倒叫你赶场买药。”两个人说了一阵,刘淑珍起身说:“耽搁不得,我该回去熬药了。”洪士奎说:“我多少还懂点医,我上去帮你看一下,看是个啥子病。”“这样咋个要得,你还要赶场买东西,这阵还没有散场,还来得及。”“我赶场没得啥子急事,是赶耍场,还是帮你去看一下病。”说完背起背篼就走。刘淑珍见他如此热情,倒不好硬性拒绝。看他那整洁的军干服和白净的脸,觉得有这么个人陪着走也好。两个人边走边聊,越说越投机,到七队不过十来里路,竟走了两个小时。从此两人渐渐熟识,以后每次刘淑珍到七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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