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的疑惑。
“同志没睡?”他说,“我打酣声了?!”“不,是我睡不着。”我说,“现
在才四点,你就醒了。”“狼毛起来啦!”“狼毛?!”他告诉我是狼毛把他扎
醒的,“你瞧瞧,瞧瞧!”月光虽亮,但我看不出狼皮的变化。他拉开了电灯,狼
皮上的金黄色的一道道脊毛真的直竖着。人在惊恐中头发会竖的,但狼死亡之后
的灵魂是飘走了的,剥下的狼皮上的毛怎么还会竖?“你吃过驴鞭吗,干驴鞭用
温水泡了,它会胀起来横担在盆子沿的,”他说,“狼毛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
他原本怪异,又说出这种话来,我就有些骇然了,立即下床穿鞋竟把鞋穿反。
“你怎么啦?”
“我……”“你睡吧,睡吧。”我怎么能睡下去呢,他越是平静地待我,我越
是害怕,都有些变脸失色了。他进来拍了拍我的肩,就叫“富贵,富贵!”富贵从
门外钻进来,说了三声:汪!汪!汪!他跳转身就把墙上的猎枪提在了手里,匆匆
出门了。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是七号八号狼迁徙呢。”
“狼迁徙?”
“它们原本就不在这里,到大青崖来可能是为了大熊猫吧,大熊猫一死,它们
就该回大顺山了。”我更迷怔,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行署专员告诉的关
于十五只狼的事,有必要问问眼前的这位猎人说什么七号狼八号狼的,他会不会也
能知道那十五只狼?但猎人已经咯噔拉灭了灯,房间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
睡吧,折腾得你半夜没有睡好。”人靠坐在墙上,脑袋勾了下来。我当然躺下,依
然是没有睡意,思绪竟又溜到了西京,心里一时害起烦闷,院子里却又出现了脚步
声,是那个黄专家在唱:为王的坐椅子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
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下边的唱声突然被捂了嘴,言语含
糊不清,接着是施德在低声训斥:“进屋去,进屋,大家都睡了你唱什么呀!?”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猎人发出来的。
“你没有睡着吗?”
“他真的是疯了。”“大熊猫戏弄了他,原本可以从此当研究员的,现在全完
了……这怕也是他的命。”“……有狼就该有猎人吧,有大熊猫就该有专家吧,可
你成猎人了却没有了狼,成专家了大熊猫却死了,这是命吗?”
“人干什么生来就是干什么的呢,这比如有了家,家里买了一张桌子,因为桌
子得有一把茶壶,你去街上商店买了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
店再买杯子,是这个理吧。现在茶壶打碎了,没有了,茶杯当然不能盛茶水了。上
天造人是世上需要干什么的就造出你来干什么的。”我为我的一时发挥而得意着,
猎人却明显地神情黯淡了,他斜撑了身子点着了一支烟吸,吸得很狠,最后把烟蒂
丢弃在地上。
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床去,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
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
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
“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奖。我笑了:“是吗?羊肉就是因为有
膻味才是羊肉,你却说:这羊肉好,没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
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将酒瓶子
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
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
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我和施
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老老舅爷家在那儿。”“姓甚?”
“姓傅。”“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
谁能想到,我与我的舅舅相见就是这么离奇!若是把这次相见写成文章在报上
发表,读者全以为是手段低劣的编造,但是现实中的奇遇就这么发生了。我的舅舅
名字叫傅山。那个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
加以补充和说明,说到舅舅小的时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
舅舅便剥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后颈上有三个红的疤痕,疤痕并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
的小坑儿,则鼓得高高,像是大楼门上的钉泡,红纠纠地放着瓷光。
“我和狼是结了几代的冤仇!”“你统计过了没有,一共捕猎过多少只狼?”
“你长这么大,能说清吃过多少碗饭吗?”舅舅的眼睛里射动着一股英气,又
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了!干你们这号工作的每日
都要与人打交道,打过交道的人你怕不会全部记得,但见过你的人都能记得你的。”
“这么说,”我有些兴奋了,“商州所有的狼应该是都认识舅舅的?!”“可能是
这样吧。左边那个山崖上有两只狼哩,半夜里它们迁徙,我出去看了,两个蠢家伙
吓得要跑,却只兜圈子,那样子倒像刑场上的犯人,先自个糊涂了!瞧它们那个样
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你没有打它们?”
“没有。”“舅舅知道现在不能捕狼了。”“这当然。”“可……”一时间,
我为舅舅悲哀起来了。现在已不是产生英雄的年代,他虽然是猎人却不能再去捕猎
狼了,商州几乎一个世纪以来灭绝了老虎、狮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狼啊!
我看着那杆磨得光亮滑腻的猎枪,看着他的一身行头,我的意思是:那么,你怎么
还是这身装扮呢?但我没有说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没有让我,咕咕嘟嘟喝
起来。远处黄专家的哭与笑清晰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狼队的队长,当狼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
交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
少只狼。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狼。专员的
话不能不听。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
这十五只狼分别是:一号灰麻点狼,二号白狼,三号老狼,四号独眼狼,五号瘸腿
狼,六号灰毛黑眼狼,七号秃尾狼,八号黄狼,九号肥狼,十号红脊狼,十一号白
蹄狼,十二号弓腰幼狼,十三号杂毛狼,十四号小青狼,十五号吊肚子瘦狼。正是
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狼队,停止笔厂狼毫笔生产,
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和禁猎狼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
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
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鸡一样拎起来骂: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
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养成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
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
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
他说,他由一个捕狼队的队长变成了禁猎狼条例产生的主要参与人,所有的猎
人都对他有意见了,他才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耻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
罪恶感的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极快地
衰老和虚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的旧日队员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说
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们这一代猎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干呢,于是惶惶不可
终日。
“我就是为狼而生的呀!”他说。
酒色弥散在舅舅的脸上,黑红得像个茄子,他可怜地望着我,两个眼角堆集了
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头两侧,一对耳朵竟动起来,这是怎样的一双耳朵呀,
长而尖,向上耸着,高出眼眉。相书里讲过这种耳形的人聪明,固执,但刹那间钻
进我脑子里的一个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许经年累月与野兽打交道,也逐渐
使自己的形象与野兽较相近似了。舅舅的话是有道理的,人从事一种职业干得久了,
人会依赖这个职业而活着,这就是异化。我在西京城里,见过了许多离退休的领导
干部,他们在位时虽是工作繁忙、人事复杂,但多么威严、刚强和健康,一旦离退
下来身体急剧地坏了,且极易患上老年痴呆病。我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她是一
生的家庭妇女,在她七十多岁时,我就想请一个保姆,而她坚决反对,家里买菜做
饭、拖地洗衣必须她干,到了八十三岁,眼看着她已干不了活了,我说请保姆吧,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说她没有用了。保姆请来,她却与保姆搞不到一块,要指责
这样指责那样,保姆赌气离开家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快活,竟在厨房为我炒了四个
菜。想到我的母亲,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将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没有了报
纸杂志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学就学习着写作,并干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
落和恐慌吗?“对着的,舅舅,”我对舅舅说,“可是专员他考虑的是整个商州,
他担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态环境的破坏,如果到了狼像大熊猫一样要灭绝了,也像
施德主任他们为了繁殖出一个大熊猫要花那么大的代价,那就一切都来不及了,我
们不愿意让后代成为人工繁殖狼的专家吧。”舅舅看着我,好像是说了一句“你可
以当专员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却趔趄了一下,几乎要
跌倒,我赶忙去扶他,以为他突然崴了脚脖子。
脚脖子并没有崴,他说:“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你指的是什么?”
“身子骨。”“这么壮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是吗,舅舅的脖子梗起来,
那后颈上的伤疤变换着颜色,双腿一跃上了床边的桌子,无声无息如猫一样,更惊
奇的是他又从东墙根跳到西墙根,从西墙根跳到东墙根,弹来弹去像只皮球,末了
就四肢分开整个身子离地贴在了墙上。我从未见过这般好功夫的人,直叫唤:慢着
慢着。他从墙上落下,就地一滚,坐在了地上,我的掌声随即响起来。
瞬间里,土墙上的木橛子却松动了,鬼晓得这是什么缘故木橛子就松动了,挂
着的枪沉沉地跌下来,就在舅舅的身子左边直直地立着,然后倒下去。舅舅并没有
伸手去抓,眼瞧着它跨地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气登时从脸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软
下来,头垂着是夜里的向日葵。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
他是个粗人,竟比我还敏感!他一定是在看电视时,电视里出现炒菜,就能闻到炒
菜味,剪理头发时就觉得头发也疼,身上的痒痒肉多,受不得别人戳戳摸摸,我完
全以我的切身经验去揣度他,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为一个猎人是如何地不相宜,
但他颓然的样子使我不敢,我只说:“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舅舅没有理我。
“能不能领了我再跑跑商州,让我为那十五只狼拍照,留下一份资料呢?”
舅舅抬起头看着我,嘴皱得像个小黑洞。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为我想用我的摄影机为商州仅存的十五只狼拍下照片,
这在全国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为二的,但我说出口就觉得这要求对他太残酷。舅
舅的嘴严严地合起来,同时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接着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猎
枪。这时候我却看见舅舅抓住的并不是猎枪而是一条蛇,柔软滑腻的一条蛇,我惊
得要叫起来。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赶紧捂住了嘴,因为舅舅手里拄着的是猎枪,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经拄着枪
把身子撑起来了。
“行吧。”他答应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机,提议要为他拍一张照片,他开了门将富贵拉了进来,又把那
杆枪背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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