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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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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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人说政府投放了新狼……”“投放没投放我不知道,打死的都是我编过号

的。”“那么……或许政府真的投放了狼?”

舅舅惨然地笑了一下。

人见了狼是不能不打的,这就是人。但人又不能没有了狼,这就又是人。往后

的日子里,要活着,活着下去,我们只有心里有狼了。

这回是舅舅抱住了我,我们的脑袋撞在一起,他胸前那枚金香玉撞在我的扣子

上,当地响了一下,他问道:“你的那块呢?”

我说我挂在翠花的脖子上了,他怔了怔,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便

要把他的金香玉送我。我不要,他坚持卸下来要我拿上,却未料到,他交给我的时

候我还未接住,他手却放开了,金香玉就掉下去,叭,不偏不倚落在脚下的石头上,

玉片溅开。

我的脸色骤然大变,他仰头叫道:“碎了,碎了,这都是天意,金香玉一定会

碎为两块,咱该一人拿一块了。”低头在地上找,果然碎为了两块,而且大小相同。

我们全没说不吉利的话,嚷道着这玉有灵性,各人把一块装在了衣袋里,他把他的

小包袱解开,又要将那张狼皮送我。“我再没什么好送你了,看着狼皮,你就会记

着你有一个舅舅了,想着也好,骂着也好,反正你是有这么一个舅舅了。”我们就

这样分手了。我从一条独木桥上趔趔趄趄地走了过去,回过头来,月色苍茫里,舅

舅还是站在河的那岸,流水哗哗,天上是水形的云纹,地上是云纹的水形,月亮像

眼睛一样在照着。那条独木桥倏忽间竟全部塌落下去,塌落得无声无息,如蜡做的

东西在高温中一下子消失了一样,一截一截木板顺水漂流,再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时候,我看见了狼狈不堪跑来的烂头,还有翠花和富贵,富贵在彼岸汪汪地叫。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这时候,我看见了狼狈不堪跑来的烂头,还有翠花和富贵,富贵在彼岸

汪汪地叫。)

我回到了州城,州城的《商州地区生态环境保护条例》正式出台,生态环境保

护委员会的人领着一大批志愿者在大街小巷设了摊位大肆宣传。我向专员汇报了二

十多天的拍摄工作,我不能说谎,如实地讲了一切。专员大为震怒,当着我的面,

就给有关部门打电话,建议撤销舅舅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委员的资格,并责令派

人去调查,如情况属实,收缴舅舅的猎枪依法处理。专员如此铁面不留情,我为舅

舅担心起来,但我并不为舅舅的捕杀狼的行为庇护和开脱,我却埋怨在这个时候,

楚府是不能投放新的狼种的,专员却说,并没有投放新狼。

可以说,专员是十分器重我的,他指望着我能为商州地区的生态环境做出贡献,

结果却适得其反。专员尴尬,我更尴尬,他虽然让秘书领我去宾馆居住,我已经没

有了脸面再继续呆在商州。对于专员,对于舅舅,对于狼,我就是一颗扫帚星。我

回到了省城,无法对单位领导说明我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白白受到了自由散漫,

不能如期归来耽误工作的处分。我的情绪坏极了,在单位和同志吵架,一个人跑到

大街上去溜达,在北大街的天桥头上,走过来走过去,我发现了一个警察一直在梧

视我,后来他走近来要我出示身份证和工作证,我的证件是齐全的,他说:这么晚

了你在浪什么?他将我认作了小偷小摸的嫌疑人。我走下了天桥,马路边的小树林

里突然有一妖艳女子幽灵般附过来,问道:先生,买床吗?我说:什么木质的?女

子哼了一声走开了,她似乎还骂了我一句。天哪,她是在把我当嫖客了!我匆匆搭

上了出租车,大声地对司机说:愿意开到哪儿就是哪儿,我给你付双倍车费!出租

车跑开来,而车道上尽是自行车,你怎么按喇叭它也不让道,司机还未骂出口,我

则头伸出车窗将痰吐在骑自行车人的脸上。结果骑自行车的人要拦出租车,出租车

虽硬是在人窝里挤着跑走了,但飞来的一块砖头打碎了车窗玻璃,又一只臭鞋从玻

璃洞里钻进来砸在我的鼻子上,我给出租车赔了玻璃钱。回到家里,把在街上的事

说给老婆,希望老婆能安慰我,老婆却也嘟囔我出了一趟差回来脾气怪怪的,受了

伤赔了钱活该,为什么要对人家吐痰?我就又火了,叫嚣着天下人都在算计我,连

老婆都是这样?!

“瞧你这凶劲,你是狼啦?”老婆说。

“我就是狼,怎么着,我就是狼了怎么着?!”老婆吃惊地看着我,突然手脚

慌乱,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掰了我的眼皮看了看,就噔噔地去拨打电话,她拨打

的是急救医院的电话,一迭声地对着话筒喊:快派急救车来,快派急救车来!我过

去一把撕断了电话线,吼道:“谁有病?谁有病?!”她一下子将我抱住,泪流满

面,却在安慰我:“你没病的,子明怎么会有病呢?没病,没病!”我推开了她,

钻进卧室,砰地把门关了,默默地看着我拍照下来的那一堆关于活的死的狼的照片,

还有那一张已经挂在墙上的狼皮,冷静下来,乱也为我的行为吃惊着,真的是我的

脾气变了吗,和狼打了二十多天的交道,那些死去的狼的灵魂附在了我的身上吗?

夜里,我就常常做噩梦,我说不清是否在梦境里,我总觉得我的前世就是一只狼,

而我的下世或许还要变成只狼的。醒过来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我已经和老婆一

星期不做爱了,甚至睡觉在一张床上,各人睡各人的被窝,我就铺了舅舅送我的那

张狼皮。可有几个晚上,我是被老婆摇醒的,醒过来就一身大汗,老婆问我怎么啦?

老婆说,她已经睡着了,听见我在大声喘气,睁眼看时,我的身子一半已在床外,

半个身子横亘在床沿,双手紧抓着床头,似乎和什么人在争挤作斗,双目闭着却说:

我就不走,就不走!老婆的话使我隐约回想到梦里好像和一只狼争着床上的狼皮,

似乎又不是和狼在争狼皮,反正那个狼或是人在使劲要推我下去,我又在使劲地要

占领。

“是吗?”我说,“我做噩梦了?”

我不愿意把什么都说给她,但我确实地感到了恐惧。我开始给我的朋友们讲故

事,讲的是两个故事,一个是讲了五丰用摩托车驮了猪去配种,我当然略去了狼的

内容,只是说有一个叫五丰的人,家里养了一头母猪,母猪夜里哼哼不得安宁,五

丰就想这猪是发情了,该拉到配种站配种了。五丰家没有架子车,又嫌赶着猪去费

时间,他有一辆旧摩托车,就把猪放在后座上,这母猪是能坐在后座上的,但母猪

坐在后座上成什么体统,五丰便把一件雨衣披在母猪身上,像坐着一个人似的,就

鹰了配种站。配种回来,母猪是安宁了三夜,第四夜又哼哼不停,天一放明又照旧

打扮驮去配种,回来竟安宁了一夜就再次哼哼得烦人,五丰说,不哼哼了,明早再

给你配去!天明起来去猪圈拉猪,母猪却不见了,回头一看,母猪已披好了雨衣早

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你想想,母猪坐在摩托车上披了雨衣是什么样子,身子胖

胖的,脚小小的。

第二个故事,我讲的是生龙寨老头讲过的故事:老头是老革命了,陕北人,说

话时鼻音很重的,有那么一种嗡声,老头说,第一天,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甚也

没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子水,我甚也没说。

第三天,敌人给我钉竹签,把我的指甲盖儿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甚都没说。

第四天,敌人给我送来了个大美人,我把甚都说了。第五天,我还想说些甚呀,敌

人把我就杀死了。

“有意思吧”我对我的朋友说,“你过后慢慢琢磨就有意思了!”“这你已经

说过五遍了,伙计,”朋友说:“屁放三遍都没味呢!”但我感觉我也已经死了。

死了的我其实还在活着,三个月后,省上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我再一次背着相

机去采访了,真是巧,在代表们居住的宾馆过道上,又遇见了商州行署专员,他告

诉了我一个消息:舅舅成了人狼了。

“人狼,人有变狼的?”

“外国有个这样的报道,”专员说,“我以前看那个报道,以为是一种杜撰的

奇闻,没想到你舅舅他们真成了人狼!他们当然是人,但有了狼的习性,样子也慢

慢有了狼的特征,尤其是你舅舅。”“舅舅是怎么变的?”

“我听说他是不起性的,但后来发了胖,长得像个大熊猫了,只说他是个大熊

猫一样的人了,却突然嘴里的牙长长出来,开始不大穿裤子,用一个竹筒套了自己

的生殖器,那竹筒又拿绳儿系了,翘得老高,再后来,就慢慢地是人狼了。这可能

是被狼咬过之后所患的一种疾病吧,如被疯狗咬过人就患狂犬病一样,但除过你舅

舅他们并不都是被狼咬过的呀!”“他们?”

“雄耳川的人都成这样了。他们行为怪异,脾气火暴,平时不多言语,却动不

动就发狂,龇牙咧嘴地大叫,不信任任何人,外地人凡是经过那里,就遭受他们一

群一伙地袭击,抓住人家的手、脚,身子的什么部位都咬。那里是人都不敢去了。”

“怎么会有这事?”我说,“我那舅舅被你们怎么处理了?”

“念他以前的功劳,收缴了猎枪,关闭了十五天。”“那一定是舅舅想不通疯

了,而雄耳川的人为舅舅抱不平也疯了。”“有法就要依法呀!就是发疯也不一定

会疯成狼的样子?他们脸上却开始长毛了,不是胡子,是毛,从耳朵下一直到下巴

都是毛茸茸的。雄耳川现在成了商州的恐惧,但他们毕竟还是人,你不能去把他们

全抓起来,或者枪毙了他们吧,政府正考虑是否要封锁了那里,作为一个禁区。”

“我明白了。”“你明白了?”

“商州需要这样一个禁区。”“你说什么?”

我转过了头从过道走开去,走到了楼梯口,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专员莫名其妙

我的突然走开,他还在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怎么走了?去他的,没有狼了,却

有了人狼了!”我径直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口中喃喃自语:商州再也用不着投放新

的狼种了。

商州,我曾经写了多少关于商州的美丽的故事,而被国内国外众多的读者知道

了商州。商州这个名字其实是古代对这块地方的称谓,我第一次之所以用这个名字,

是为了防止当地人在我的故事里对号入座,但商州被外界广为知晓之后,州城也随

之更名为商州市。对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欣慰和自豪的。当然,商州对于我的回报

也是相当的丰厚,我的知名度扩大,全地区的党政领导和普通老百姓把我当作他们

的一张名片,甚至曾在一次地区社火芯子比赛活动中,我被作为一台芯子的题材涩

和那些历史人物、神话传说的情节一起有着造型而抬着招摇过市。据说,扮演我的

是一个三岁的孩子,高高地捆扎在铁架上,外边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戴着鸭舌帽,

手里拿着一叠写着《商州的故事》的书的模型。孩子因为是从清早就捆扎在了铁架

上,又游行了半天,尿憋得难受就哭起来,他的母亲一直跟着芯子跑,不住地喊:

“不敢哭,你是子明,你不是毛毛了,哭了人要笑话的!”孩子是不哭了,但尿却

尿下来,一直尿湿了呢子大衣又淋湿了芯子台。也有过许多外地的读者读过了我写

的商州的故事,心向往之,不远千里自费去商州旅游,旅游之后来到省城寻到了我,

说我骗了他们:商州哪里是富饶美丽呀,不就是穷山恶水吗?我说,你们缺乏感情,

天下哪儿有不认为自己的母亲伟大的儿子呢?话是这般说,我并不后悔我对商州的

歌颂,这或许是一种基因也是一种责任,我要继续报告着商州所发生的事情。但是,

这一次,我在商州为拍摄狼的照片的前前后后过程,我回省城后却没有写一个字,

甚至缄口不提。现在雄耳川出现了人狼事变,又该是多么大的事,全省的报纸、广

播、电视上都没有报道,专员告诉我后,我竟也不愿对任何人轻意提说。这实在是

一件悲哀又羞耻的事,它不能不使我大受刺激,因为产生这样的后果我是参与者之

一啊,憋住不说可以挨过一天,再挨过一天,巨大的压力终于让我快要崩溃了,我

于是在家关了门窗,悄悄告诉了与我有隔阂的老婆。老婆也是恐惧万分,我发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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