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正中的一家,女主人却是个麻子。进了店,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饭没吃抱着
枕头便睡下,富贵和翠花却精神大,叫喊着在屋里跑出跑进。主人家的孩子在吃早
饭时,屋梁上几只老鼠打架,一只掉下来正好砸在米汤碗里,米汤溅开烫了孩子的
脸,碗也破碎了,孩子就将老鼠浇上煤油在街后的土场上点燃了,老鼠受痛拼命地
跑,结果钻进场边的一个麦草垛,麦草垛就烧着了。街上人七手八脚将火扑灭,富
贵和翠花也来回跑动,用身子滚着灭火,翠花竟把一根胡须也燎焦了。邻旁的一个
青年瞧见翠花妩媚可爱,便生了邪意,用一条小鱼引诱了翠花到他家,富贵当然是
要保护翠花的,也跟了要去那家,竟被青年踢出门外。富贵折身回来摇舅舅的床,
我们实在是太乏了,扑救麦垛火灾那么大的声响竟全然不知,富贵摇床摇不醒,叼
了臭鞋放在舅舅的鼻子上,舅舅才醒了。待我们去了那家,青年正开了门放翠花出
来,烂头一把揪住了青年就打,问是不是想把翠花偷走或勒死吃肉呀?青年解释了
半天,方是这里兴一种蛊术,即将猫尿撒在一块手帕上,再将手帕铺在蛇洞口引蛇
出来,蛇是好色的,闻见猫尿味就排精,有着蛇精斑的手帕只要在女人面前晃晃,
让其闻见味儿了,女人就犯迷惑,可以随意招呼她走。烂头一耳光抽了青年个趔趄,
骂道:“你狗日的比我还行嘛!”吓得青年撒腿逃跑,等我们离开了镇子也没敢再
回家住。
觉是无法再睡下去,屋主开始做饭要给我们吃,烂头主张吃锅盔热豆腐,帮着
屋主去忙活了,舅舅却闷不做声坐在条凳上从窗子里往外看,我问他怎么啦,他说
没啥么,我跑上街买了一瓶白酒,他笑了一下,在两个杯子里倒了,推给我一杯,
端那一杯自己要喝时手抖了抖,酒洒了一些在桌子上,舅舅低下头在桌子上吮咂了
几下。
“这几天了还没见着狼哩。”他说。
“不打紧,”我说:“要是走到哪儿就见着,便不是只有十五只狼了!”“我
心里总慌慌的。”他从脖子上掏出那块金香玉来。金香玉是有过拯救老道士生命的
故事的,我说:“你有什么感觉吗?”
舅舅说:“我普查的时候在街后的塬下发现了七号狼的。”我说:“吃罢饭了,
咱到塬上看看去。”“用不着的,现在不在这里了,”舅舅说,“凡是有狼,我能
感觉来的,那狼皮褥子就扎人了。我也说不清,一到这镇上心里就不舒服。你闻闻,
这金香玉味儿是浓了吗?”
我闻了闻,奶油巧克力味很浓。
“这有些怪怪哩。”舅舅说。
我闻金香玉的时候,烂头正热腾腾地端了一箱才出锅的豆腐往堂屋的饭桌上放,
瞧见了问那是什么稀罕物儿,舅舅却将金香玉塞进了胸前衣服里,偏不让看,烂头
就说:“一块石头片,有啥稀罕的,又不是珍珠玛瑙!书记,我可有一件宝贝呢!”
放下了热豆腐,在怀里掏,掏出一个小瓶儿,瓶子里是一团红色的棉花套子。我说
是什么药棉?烂头把我拉到后门外,悄声说:“避邪的,是专门弄来的处女经血棉
花套子。”我问哪儿弄的,他说战利品么,一脸的得意。我就说烂头你真脏!烂头
却说你拉出来的屎还不都是从你嘴里吃进去的?并要我不要告诉舅舅,舅舅没真正
见过女人,知道了会忌妒他的。舅舅在窗前喊:“烂头,你鬼鬼祟祟叽咕啥的?!”
烂头就走进去,大声喊:“吃饭吃饭,掌柜的,把辣子醋快拿来,我们队长要饿死
啦!”锅盔是那一种类似锅盖大小的硬饼,豆腐则是用刀在豆腐箱里直接下一大块,
划开小块了浇上辣子醋水儿,确实是可口。我吃了两碗,舅舅吃了三碗,烂头响声
很大地吃了三碗,又去盛第四碗。
“你瞧他像猪不像猪!”舅舅笑着说。
这时候,门外的街上一溜带串地有人走过,男人们都是黑衣黑裤,在头上或腰
上缠了很脏的宽布,脸上脖子上却皱纹纵横着黑红色的油肉,妇女们的衣服却十分
鲜活,差不多大红大绿,且腰身窄狭,襟角翘起,像是牛皮影戏上的人物。我就拿
了照相机出来拍照,才知道小镇此日逢集市,我们就决定逛逛集市了再赶路也好。
我是从未经历过山区的集市的,四面八方山沟里的人都朝镇街上涌来,买者的
背着背笼,提着篮子和口袋,卖者的扛着木,挑着柴火,黄花菜,木耳,猪羊鸡狗,
不买不卖者多是妇女儿童,为的是小吃摊上的或煎饼,为的是人窝里的热闹,
大呼小叫,抖俏逞能。小街是青石条铺成的一个慢坡,慢坡最高处是座石头桥,石
桥的栏杆断了一半,再慢坡下去,街两边摆满了各类小货摊,大到粮食、蔬菜、农
具、布料,小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应有尽有。一摆一溜的凉粉摊、糊辣汤摊、面
摊、炸豆腐摊,五花八门,面前或蹲或站了一层人,大声吆喝:辣子,辣子,辣子
放汪啊!洗碗水涮锅水就地泼倒,一股污水就沿着桥面流下来,桥头慢坡的行人就
跺了脚骂:流长江喽?!我们在集市上转悠,富贵不知从哪里叼了块骨头,龇牙咧
嘴在那里咬嚼,我不住地叫:富贵,富贵!富贵说:汪!就是不肯近来。舅舅说:
“狗是跑不丢的,猫却是谁给吃的跟谁走的,翠花呢?”我回头看看,翠花在烂头
的怀里,烂头却在离我们很远的后边,一对眼珠咕咕噜噜四处乱瞅。他大声叫我书
记,惹得行人都朝我看,我便也拿出很有派头的架势,说:“有事吗?”他跑近了,
低声说:“叫你一声书记,你还真以为你就是书记!!”我说:“书记做大了,秘
书也就大了嘛!”他说:“没想这山圪地方女人都有水色哩。”我说:不错。他
又说:“真不该扇那小伙的耳光,若要一条手帕来,试试真会迷惑了人?”舅舅走
过来,烂头就不说了,舅舅问我:想不想看看扁尾猪?什么是扁尾猪,我不知道,
烂头就要我买一包烟给他,他可以告诉我。我真地买了烟,给他和舅舅每人一包,
他说这问题简单得跟个一字一样,知道吗,狼是常常到村里来叼猪的,但并不是什
么样的猪都叼,叼去的都是尾巴尖是扁形的猪。我问为什么扁尾猪是狼的一道菜,
他答不上来了,“这些狼没给我解释过”,他说。下了桥那头的慢坡,往右一拐到
了河滩,那里站着卧着上百头待市的猪,舅舅并没有询问谁家的猪是扁尾,只是讨
猪的价钱,压压这一头猪的脊梁,揣揣那一头猪的肚子,提了一头猪的尾巴,才说:
价钱太贵了,伙计,这是扁尾猪!卖主说:“这不瞒你,是扁尾猪,可现在没有了
狼啊!”我提着猪尾巴,果然是扁平的,以此看了十三头猪,竟有五头是尾巴尖又
平又扁的。
“怎么会没有狼呢?”舅舅和烂头蹲在那里与卖主抽旱烟。“要是没有狼,政
府也用不着颁布禁猎狼的条例了,等狼又来叼猪,打不能打,白白给狼交粮了?”
“已经没有了还禁什么猎?两三年了,刘家坝子还没听过哪一家的扁尾猪叫狼
叼了的,现在坏人这么多,哪还会有狼?”
“变人了?你说说,哪个是狼变的?”
他们嗬嗬嗬地笑起来,卖主从嘴里拔出口水淋淋的旱烟袋递给了舅舅,舅舅把
旱烟袋塞进自己的口里抽那么几口,又拔出来给烂头。我没有过去凑热闹,兀自拿
了照相机为这些猪拍照,但相机出了毛病,摆弄了许久,可以照了,人群里一个男
人背着一个男人匆匆而过,后边跟着一个手里攥着手帕的女人,女人抬头看见了我,
立住脚啊地一叫。这是山梁那边罗圈腿的老婆。
“你也来赶集了?”我说。
“我哪有这闲福。你走吧,别让他哼哼!”她吆喝着背着男人的男人往前走,
继续说:“老贪嘴哩,吃了一颗枣,不吐核儿就咽了,你见过吃枣不吐核的人没
有,你见过枣核竟那么大,两头尖得像锥子?屙的时候枣核堵住屙不下来,老拿
手掏哩,掏不出来,勾子眼血流了一摊,来镇上给他看医生了!”我又惊又好笑,
想罗圈腿是在捆王生的枣树上吃的枣,那枣一定有王生的冤魂,才要问医生看得怎
么样,女人却说:“你一伙的那个瘦子呢?”她问的是烂头,我不愿告诉他烂头就
在那不远处,哄了说烂头在桥那边面馆里吃饭哩,女人哦哦地应着,一摇一摆地往
前走了。但这时候又一个女人过来问我的话。
“小哥哥,”她说,“那边蹴着吃烟的是不是姓傅?”
这女人其实已经在前边的拴牛桩前站了许久,一直朝着我们看的,她一头的黄
发,用一件印花布包着,刚才我瞥了一眼还想:山区的女人也时兴把头发染色呢!
抬起头来,看清了那黄发并不是染的,是从根到梢都黄,亮着光泽。我说:“是姓
傅,你认识他?”
女人说:“真没想到,能碰上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立即呐喊舅舅快过
来。
“恩人,恩人!”女人给舅舅跪下去,额头清晰地在地上磕响,舅舅莫名其妙,
赶紧把她扶起来。“你,你是……”“你不记得我了,我姓金!”“哦,金长水的
闺女,记得记得,长这么大了?!”女人笑着的脸尴尬起来。
“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女人说,“你救过我的命。”“我救过你的命?”
“在月照山,你还没想起来吗,你瞧瞧我这指头。”女人举起右手,右手的中
指断了一半。但舅舅仍是一脸的疑惑。女人见舅舅还未觉悟,遗憾地摇了摇头,对
舅舅说她会一辈子记住舅舅的救命之恩的,她一直为舅舅祈祷,愿舅舅这样的好人
寿而永昌。舅舅有些不自在,开始把腰带解下来,有些热,但立即又系紧了。女人
还是拿眼睛定定地盯着舅舅看,她伸出了手,捏去了粘在舅舅肩头上的一只小虫子。
这当儿,有人在长声咳嗽,我抬头看见远处站着烂头给我招手,我走过去。
烂头说:“你好没眼色,站在那儿干啥?”
我立即也悔不及地打自己的头,却问:“这女人是谁?”
“没见过,”烂头说,“漂亮得很么!”我就偏移了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
问他跑到哪儿去了,刚才见到了王生的老婆,她今日可算是把脸洗干净了,还问到
你的。烂头却说:哪个王生?我说昨日还谋算着住在人家屋里不走,今日就忘了。
烂头说,我是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撂一个,都记着累死我呀?歪了头又瞧舅舅,立
即努嘴示意,我回头看看,舅舅和那黄发女人还在说话,黄发女人在怀里掏什么,
但对襟衣的扣子是古式的布纽,一时解不开,终于掏出来了,是两个桃子,桃子大
而红润。烂头说:“那不是桃子,是奶包。”我骂道:“谁你也作贱!”但蓦地想:
这四月天里,哪里就会有了桃子呢?一时疑惑不已。女人把桃子要送给舅舅,舅舅
却是不要,两个人推过来让过去,女人只好将桃子又塞进了怀里,就从人窝里走了。
女人走远,舅舅还站在那里发愣,我和烂头过去说:“是不是我们在这里,你故意
不肯与人家相认?”舅舅骂了一声:扯淡!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和烂头过去说:“是不是我们在这里,你故意不肯与人家相认?”舅
舅骂了一声:扯淡!)
我们在饭店里吃饭,商量着今天下午往北边的塬上去还是明日去南三十里的高
坝坊。舅舅说高坝坊在明清时是有名的金矿区,现在是废了,留下了无数的矿洞,
矿洞都曾是狼居住过的。他这么说着,突然就击掌叫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我和烂头倒吓了一跳。
“还记得上午见到的那女人吗?”舅舅说,“她是一头金黄头发吧?”
“是一头黄毛。”“你在哪儿见过这么黄的头发?”
“电视中的外国人。”“那是只金丝猴?!”舅舅说,“肯定是金丝猴!”
“她是金丝猴?!”“是金丝猴,”舅舅说:那一年他是和成义在月照山打猎,遇
见了一只狼,狼和他们在梢林里兜圈子,狼的智力绝对不比人差,周旋得他们都快
要神经了。成义这时候发现了目标,连放了数枪,过去看时,打得趴在地上的却不
是狼,是一只金丝猴。这只金丝猴的前爪被打断了一根趾头。成义把它抓起来,金
丝猴大声尖叫,成义怕让人知道,用绳子扎了它的嘴,脱下衣服包住。金丝猴是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