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苏飞鸿走。轻轻的说道:“密斯苏上哪里去,走着不累人吗?雇一辆车吧?”苏飞鸿望了他一眼,依旧低着头走。那人道:“天不早了,应该吃晚饭了,我想请密斯苏到撷英去吃饭,不知道肯赏光不肯赏光?”苏飞鸿望了他一眼,又不觉笑了一笑,说道:“谁认识你?”那人道:“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的时候,交一交朋友,也不要紧呀。虽然不认识,从今天起,就可以认识了,哪个朋友是生来就认识的呢?”说时,苏飞鸿还是走她的路。那人道:“不要紧的,走!我们到撷英会谈谈罢。”苏飞鸿道:“我有事,我不能去。”那人道:“坐坐就走,也误不了什么事呀。”说毕,不由分说,在街上喊了两辆胶皮车,也没讲价钱多少,就请苏飞鸿坐一辆,自己坐一辆,一直拉到撷英香菜馆来。吃饭之间,彼此一谈,才知道这人也姓汪,是幽大的一个大学生,名字叫有才,不但有学问,家里还有几十万家产。两个人一说,十分投机。依江有才的意思,还要请苏飞鸿到北京饭店去看跳舞。苏飞鸿一想,这事不妥,北京饭店,还约了密斯脱钱在那里等我,若是碰着了,岂不是很不好周旋!便说道:“我要到西单牌楼西单公寓去看一个女同学,没有工夫。”汪有才笑问道:“哪一位,我也可以去见见吗?”苏飞鸿道:“彼此都是朋友,怎样不能见?”汪有才道:“既是能去,好极了,我就和密斯苏一块儿去。”苏飞鸿毫不推辞,带着江有才一路就上西单公寓来。
这西单公寓本是余作优的母亲家里,因为苏飞鸿常和余作优到这里来,有时候余作优住在这里,苏飞鸿也就住在这里,却是混得很熟。这天余作优正在公寓里请教务主任郑慈航补习英文,苏飞鸿一头撞了进来,后面又跟着极漂亮的一个男学生,郑慈航和余作优都愣住了。苏飞鸿却不在乎似的,指着江有才和郑慈航道:“先生,这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密斯脱汪,现在幽大。”对汪有才道:“这是郑慈航先生,这是密斯余作优。”汪有才经过介绍之后,对郑慈航少不得说了一番景仰的话,又在每两三句话里夹一句英语,谈了些外国剧本。郑慈航一听人家谈到了戏剧,兜动了他一肚子的剧学,不由得把爱美的戏剧,职业的戏剧,说了许多。回头又是法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英国剧院,是怎样布置的。谈到外国人穿了礼服去看戏,中国人在台下敲茶壶盖嗑瓜子,郑慈航十分感慨。他最好的一个譬喻,就是说现在的新剧家,虽然也知道什么叫作艺术,其实用中国菜把洋式盘子盛着,用刀叉来吃,哪里能算是吃番菜呢?汪有才听了郑慈航的批评,一句答应一声“也司”,不住的点着那颗西装脑袋。苏飞鸿余作优却另外挤在一边坐着,低低说话,夹着一些笑声。郑慈航偷眼一看苏飞鸿,见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不住的向江有才瞟来,脸上又好像不耐烦的样子,似乎嫌这谈话的时间太长了。他是一个戏剧家,专门描写人家心理的,有什么看不出。便对余作优说了一句英文,意思是密斯余,今天的功课,就停止在这里。说着站了起来,把桌上的书一合,拿在手里。苏飞鸿道:“郑先生就要走吗?”郑慈航道:“我还约了一个朋友在真光看电影,现在快要过时间了,我不能不去,免得失约,挨人的骂。”郑慈航原是一句无心的话,苏飞鸿听了,不免脸上一红。汪有才很是踌躇,也站了起来,把手扶着桌上他那顶帽子。郑慈航道:“密斯脱汪没有事,可以还坐一会,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说到一个“了”字,脚已经走出房门,遥遥的听见汪有才说了一声“谷得摆”。
二十分钟后,郑慈航已经到了真光电影院,却幸还没有开演,一进门就看见杨杏园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在那里看说明书,旁边倒是一个空椅子。郑慈航也没招呼,走上前就坐下了,拍着杨杏园问道:“怎么样?”杨杏园凭空听见一个人问话,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还没有说话,郑慈航又道:“你看今天来这些个美国丘八。他们都是为着今天的片子,是美国历史上的材料,所以来的,设若今天演中国历史片子,中国的丘人未必……”一句话没说完,来了一个外国老太太,带了两个小孩子,那老太太一屁股正坐在郑慈航前头一排椅子上。她本来是个大高个儿,头上戴一顶高帽子,帽子上又颤巍巍的插着一丛孔雀毛,正抵在郑慈航面前。那两个小外国人,口里叽哩咕噜又说又笑,一会儿站在椅子上,一会儿又跪在椅子上,指手画脚,爬上爬下,闹个不了。郑慈航很是不高兴,便拉着杨杏园道:“走!我们到那边去坐罢。”杨杏园和郑慈航刚一移脚,电灯灭了一半,只得胡乱找了两张椅子坐下。一会儿开映起来,大家都去看电影,没有一点儿声息。忽然椅子背后,唧唧哝哝,发出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杨杏园的耳朵,向来最灵,忽然有“恋爱神圣”四字,送进耳朵来。心里不觉一动,便把身子靠后一点,听了下去。有一个人问道:“你那封信,是昨天几时发的,九点就送到了我家里,我父亲还没上衙门哩。听差的也没有仔细看看,就送上去了。那个时候,我早到学堂里去了。十二点钟我回家,母亲拿了你的信交给我,问这是谁写的信,我心吓碎了。我接过信来一看,还好,上面没说什么,我胆子就大了,说这是同学写来的信,约我去看电影。母亲说:‘你们同学天天见面,有话都可以当面说,为什么还要巴巴的写信?’”那一个问道:“这一问,问得太厉害,你怎么答复呢?”那一个道:“我就说,这是从前小学里的同学,不是现在中学里的同学。我妈也没有深问,就模糊过去了。以后写信,你可写到我学校里,千万不要寄到我家里去。”那一个道:“我也知道怕露马脚,所以写的信,总是姑娘的口气。”那一个道:“你真把人当傻瓜了。信是女子的口气,字总是男子的笔迹啊。”那一个道:“这样说,以后我就寄到学校里去罢。下个星期,我们到哪里去玩一天?”说到这里声音就越发小了,仿佛听得有什么“西河沿路北就是”的几个字。过了一会,声音又大些。有一个道:“毕业是毕业时候的事,现在……”说到这里,声音又小了,好像是说,“什么话?别闹!”杨杏园正听得有趣,只见有许多大个儿都站了起来,人丛里东一个西一个,如春笋出土一般。在电光影里仔细一看,都是美国兵,原来音乐队正在奏美国的国歌,所以他们都站起来表示敬意。一会儿电灯亮起来,休息十五分钟,杨杏园回头一看,只见背后一排椅子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西装少年,一个是挽双髻的女学生,两人却客客气气的在那里坐着呢。杨杏园不住的回过头去望,那女学生有点不安,不声不响,站起来往食堂那边去了,那西装少年坐着却没有动。过了一刻儿,杨杏园再回头看时,也不见了。郑慈航道:“你只管回头看些什么?”杨杏园笑着说了。郑慈航道:“这种事,在真光电影院,一天也不知有几十起,这有什么奇怪?”杨杏园笑道:“你们贵校里,本来就专门发现这种事,所以不奇怪了。”郑慈航听了这话,只是笑笑。杨杏园道:“哦!我想起一桩事,你们学校里要请一位女教员,可有这桩事?”郑慈航道:“现在抢着来教义务书的,还用不了,得罪了许多人。哪里还去请人呢?”杨杏园道:“他们抢着教书,有什么好处?为的是多收几个女弟子吗?”郑慈航不说,又笑了一笑。杨杏园见他这个样子,心里自然明白,也就不问了。
电影看完,依着郑慈航,还要请杨杏园到东安市场去吃点心。杨杏园因为路远,就先回来了。到了家里,一刻儿又睡不着,便在书架上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一翻书页,掉下一张信笺来,拿起一看,是自己做的两首诗,那诗道:
相对无言意转幽,梨花装束淡如秋,
剧怜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莫道双瞳剪水清,春山蹙损可怜生,
相逢看惯愁模样,怪底梨花是小名。
杨杏园将诗一看,记起来了,这还是去年见梨云后,作的几首定情诗呢。仿佛那个时候,诗兴很豪,不止两首,大概这书里面,夹着还有。他执着书抖了几抖,果然又掉信笺来。那上面也是两首七绝,那诗道:
邀来作与伴琴樽,强笑无多夜语温,
凄绝画屏西畔坐,背灯相互拭啼痕。
杨柳丝长系幻缘,桃花命薄损华年,
谁知囚凤囗鸾恨,恰在青灯明镜边。
这两首诗又不是那一个时候的,大概是迟两三个月的事,事到现在,也不过一年之间,人也死了,场也散了,简直是一场梦。想着十分感慨,不由得长叹了几声。也没有心再看,把书往床里一丢便睡下去了。
次日清早起来叠床,把两张诗稿依旧望书里一夹,把书放在桌上。这日天气阴暗,对窗子外一看,阶沿上的石头,已经透湿。那棵梨树,疏疏落落,横斜的树枝上,布满了一层露水珠子,有些大的,便滴下地来。再出来走到廊子底下,遇着一阵风,刮了满身的水。原来漫天漫地,正在下那淡烟似的细雨。再看那老槐树枝子,树枝上,也生了几撮淡绿色的嫩叶子,在雨雾里面,便显出一种生气,不是早几个月的样子了。杨杏园想道:“日子真快,又过了一半春天了。”身上因为被风吹着,洒了几阵细雨,很有凉意,便走进屋子来。一看壁上挂的月份牌,高清明节只差一个礼拜。由不得又叹了一口气,心想去年这个时候,还没有认识梨云,今年这个时候,人已埋在三尺黄土之下了。这样一想,越发悲感得很。又想道:“梨云死的时候,我就只随随便便做了一副挽联,连祭文也没有做一篇,今年清明,前去扫墓,一定要补上的。”杨杏园心里想着,便坐在椅子边,抬头对窗外看去,只见那院子里的细雨,越发密了,风一吹,就像卷着一阵一阵的白烟,由墙外头吹过来。这个当儿,墙外头的柳树,露出一丛半黄半绿的树杪子,一起一落,像波浪一样。有时候风大些,还把长的柳条吹到墙这边来。他又想起去年月亮刚在柳树枝上出来的时候,因为记起朱淑真生查子里,“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两句词,马上就去访梨云。而今呢,正是“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了。再一回想,自己在松竹班和梨云雨窗夜话的情形,仿佛还在目前,人却是隔世了。下雨天一个人坐在屋里,本来无聊,加上想起心事,越发烦恼,便打开墨盒,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就着桌上白纸,写起字来c心里想到哪里,笔下写到哪里,不知不觉,把朱淑真的生查子,从头到尾,写了好几遍,一张纸,也就写满了。这时忽得了两句同,“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他一时的感触,觉得这两句话,很有意思,便又找了一张信笺,不假思索,随凑随写,填了一首《生查子》。那词道:
戏吟杨柳枝,笑展桃花纸,挽手玉台前,教与鸳鸯字。
西窗夜雨时,去岁今宵事,今日断肠吟,一曲生查子。
杨杏园将词填完,自己念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大意思,随手把面前的一部书打开,便把这张稿子,夹在书里。这时院子里的雨丝,比较大些,檐渭已经的答的答滴下水来。天上的云,凝成一片,一丝光线也没有,大概是连阴天了。一个人坐在屋里,十分间得很,吃过午饭,便吩咐长班胡二,打一个电话,约何剑尘来下围棋。不到一个钟头,何剑尘果然来了。两个人下了两盘棋,各输一盘,到了第三盘,一个小角,已经被杨杏园占来了。何剑尘事先却埋伏下了两个劫,这时候左一个劫打过来,右一个劫打过去,杨杏园的棋势,漏洞太多,看看要输。他说道:“和棋!和棋!”说着将盘上棋子一阵乱摸,全都乱了。何剑尘笑道:“岂有此理!下输了就赖,你这棋品太坏。”杨杏园道:“你这劫者打不完,我实在不耐烦。我这叫快刀断乱麻之法,你不服,我们再来一盘。”何剑尘道:“赢了就算,输了就赖,我不和你来,下久了,也倦人得很,坐着谈谈罢。”说时,何剑尘翻动桌上的书,看见是一本《花间集》。打开一看,见封面背后,上面有半篇墨迹写的字,最后却印有“冬青”两个字的一颗小图章,不觉失声道:“咦!这是那位车女士的书,怎么在这里?”杨杏园道:“哪位李女士?”何剑尘道:“就是我家里教书先生,李冬青女士啊。”杨杏园道:“你这话更奇了,我这书怎样是她的?”何剑尘道:“空口无凭,我有证据在这里。”说着,便把书上题的字,印的图章,指给他看。杨杏园看了,一拍手说道:“哦!我想起来了,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