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兰的信”。但是第四天,她终于交给我一封信。
这是巴伯兰妈妈叫人代笔给我写的回信,她自己是既不会念又不会写的。
她对我说,她已接到关于巴伯兰的死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她收到过她男人的一封信,她现在把这封信寄给我,因为那上面有着关于我家庭的情况,她认为可能对我有用。
“快,快!”马西亚喊了起来,“快念巴伯兰的信!”
我怀着一颗紧张的心,用颤抖的手打开了这封信:
我的爱妻:
我现在在医院里,病得很重,我相信这个病已无法痊愈。如果我有气力,先应该告诉你我是怎样病倒的,但这已毫无用处,现在应该立刻办最紧要的事情,那就是:如果我当真在劫难逃,活不成了,那么,我死之后,你立刻给下面这两个人写信,一个叫格莱斯,另一个叫伽雷,他们的地址是伦敦格林广场林肯小旅馆,他们是负责寻找雷米的律师。告诉他们,只有你一个人能向他们提供孩子的消息。你办这件事,要多用脑筋,让他们明白,必须先付给你一笔大钱,才能从你手里买到这个消息,这笔钱至少应当能使你幸福地度过晚年。至于雷米的下落,你只要给一个名叫阿根的人写封信,他会告诉你的。阿根过去是花农,现在在巴黎克里希监狱里吃官司。凡是你写出去的信都应该让本堂神父先生代笔,在这件事情中,你什么人都不要相信。最重要的是:在没有确知我已经死去之前,你先什么事也不要管。
我最后一次拥抱你。
巴伯兰
我还没有念完最后一句话,马西亚已经跳着站了起来。
“到伦敦去!”他喊道。
我对自己刚才念的这封信一时还摸不着头脑,我注视着马西亚,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既然巴伯兰在信上说是两个英国律师在负责寻找你,”他继续说,“这意味着你的父母是英国人,对吗?”
“但是……”
“你一下子成了个英国人,你有点心烦意乱了,是不是?”
“我想我应该和丽丝还有她家里的别的孩子是一个国家的人。”
“我呢,我倒希望你是个意大利人。”
“要是我是英国人,我就同阿瑟和米利根夫人是一个国家的人了。”
“什么?假如你是英国人!你已经肯定是英国人了,这是肯定无疑的了。要是你父母是法国人,他们绝不会委托英国律师在法国寻找他们丢失的孩子。既然你是英国人,就应该到英国去。这是同你父母团聚的最好的办法。”
“向这些律师发一封信行不行呢?”
“为什么要这样做?面谈能讲得更清楚,比写信好。我们刚到巴黎的时候就已经有十七个法郎,后来又一天挣了十四个,接着是十一个,以后是九个,总共已经有五十一个了。吃饭、住店只花去我们八个法郎,我们现在还剩四十三个法郎,这比去一趟伦敦的路费可多得多了。从布洛涅①搭船去伦敦,船费并不贵。”
①布洛涅(即滨海布洛涅):法国加来海峡省旧首府,为法国西北部港口城市,面临加来海峡。
“你没到过伦敦吗?”
“我没有去过,你是知道的。不过我们那个加索马戏团里有两个小丑倒是英国人,他们常常对我讲一些伦敦的故事。说起来很好笑,为了不叫加索大妈听懂我们在一起讲些什么,他们还教我学会了好几句英国话;这个老板娘是个象猫头鹰一样凶的爱管闲事的女人,我们用英国话叽哩咕噜地当面骂她,她听不懂,就没法生气。我带你到伦敦去。”
“我也一样,我跟维泰利斯学过英语。”
“不错。不过隔了三年,你该忘个差不多了;我可没有忘记,你等着瞧吧。另外,也不单单是为了帮你的忙我才想和你一起去伦敦的,老实说,我还有另外的理由。”
“什么理由?”
“如果你的父母到巴黎来找你,他们非常可能不愿意把我和你一起带着走;不过,如果我是在伦敦呢,他们不可能把我赶走了。”
这样的估计,很有点象在对我的父母嘲弄中伤,但严格地分析起来,他的估计很可能是有道理的。只要这个估计有实现的可能,光凭这个估计就已经完全够了,足以使我二话不说便同马西亚一起去伦敦。
“我们立刻就去。”我对他说。
“你也愿意了?”
两分钟以后,我们打好背包,下楼准备出发。
老板娘看见我们整装待发,便高声喊了起来。
“这个少爷,”她说的少爷当然是指我。“还等不等他的爹娘了?还是等下去的妥当!也好让做爹娘的看看,这位少爷是怎样在我店里受到很好的照顾的。”
只凭老板娘这点口才是无法把我留住的,我在付清房钱之后,就向街上走去,因为马西亚和卡比都已在那里等着我。
“您的地址呢?”那老妇人问。
我把地址写到了她的登记簿上,因为这样做毕竟是明智的。
“到伦敦去!”她又叫了起来,“两个小年轻去伦敦!走那么远的路,还要漂洋过海!”
在动身去布洛涅之前,应该向老爹告别。
但这次告别并没有使人感到伤心,老爹因知道我很快就要找到父母而感到高兴;我呢,由于已经向他表明、并一再向他重复,说我不久就将偕同自己的父母一道来向他致谢,因此也同样满心喜悦。
“回头见,”老爹用的是这个字眼,“孩子,祝你万事如意!如果你不能象你想的那样很快回来,那就写封信给我好了。”
“我一定回来。”
这一天,我们一口气赶到了穆瓦塞尔,中间连一步也没有停留过。因为考虑到要渡海,我们必须节省开支;马西亚倒是说过,渡海并不贵,可是到底多少钱才算不贵呢?因此,我们没有在穆瓦塞尔找旅店,而是在一个农庄里住了一宿。
一路上,马西亚一直在教我英语,有一个问题把我困扰得很厉害,使我高兴不起来。我的父母懂法语或意大利语吗?倘若他们只会讲英语,那我们之间怎么对话、怎么互相了解呢?这将给我和他们都带来苦恼;倘若我有兄弟姐妹,我又怎么同他们讲话?倘若我不能同他们讲话,我在他们眼里不成了一个外国人了吗?从离开夏凡侬以来,在想到自己就要返回父母家中时,我所经常为自己描绘的那幅自画像中,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把自己画成一个在奔向目标途中因突然四肢瘫痪而不幸倒下的人。很可能还需要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才能学会英语,我觉得这是一门难学的语言。
从巴黎到布洛涅这段路程,我们花去了八天时间,因为我们在博韦①、阿布维尔②、滨海蒙特勒伊③等沿途主要城镇都作了短暂的停留,上演了一些节目,从而保持了我们口袋里的几个老本。
①博韦:法国北部城市,瓦兹省首府。
②阿布维尔:法国北部索姆省城镇。
③滨海蒙特勒伊:法国北部加来海峡省城镇。
当我们到达布洛涅的时候,我们的钱包里装着三十二个法郎,这就是说,比我们买船票所需的钱要多出很多。
因为马西亚从未见过大海,我们一到布洛涅,就到海堤上去溜达,他的目光失神地对远处雾气蒸腾的天边注视了一会儿,他的舌头先发出喀嗒一声,然后宣布了他的看法:海是丑的,阴暗的,污浊肮脏的。
接着,我们之间就发生了一场争论,因为我们以前经常谈到海,我又经常对他说海是人们所能见到的最美好的东西,我现在仍坚持我的看法。
“当大海是蓝色的时候,象你讲过你在塞特见到的,那你也许是正确的。”马西亚说,“可是你看看它现在这副样子,黄不黄绿不绿的,上面是一个阴森森的天空和厚厚的一层铅一般颜色的阴云,这里的海是丑的,很丑。它没有吸引力,谁也不会愿意到那上面去。”
我和马西亚过去在看法上经常能取得一致,要么他接受我的想法,要么我同意他的意见;但这次我坚持我的看法,甚至大声对他说,不黄不绿的大海、雾气腾腾的大海、天空上有着混沌一片厚厚阴云的大海,都比碧蓝天空下的碧蓝的大海更加好看。
“你是英国人,你才这样说,”马西亚反驳道,“你爱这个很丑的海,因为这是你的国家的海。”
开往伦敦的船,定第二天凌晨四点起锚,我们三点半就上了船,找了个还算不错的地方坐定下来,我们背靠着一堆木箱,它们多少还能遮蔽一点从北面刮来的潮湿、寒冷的海风。
在几盏若明若暗的灯光下,我们看见轮船在上货;滑轮传来嘎嘎的响声;木箱被吊进货舱时发出很大的,象爆炸般的声音;水手们不时喊出几声嘶哑的叫唤。然而,从冒着小缕小缕白色水气的蒸汽机里发出来的轻微的哧哧声,反而是这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声中最具有支配力的、举足轻重的声音。缓慢的钟声哨一噹一噹地敲响了,缆绳从码头上被抛进了水里。我们起程了,朝着我的国家开去。
我常常对马西亚说,没有什么能比乘船更舒服的了,它在水面上轻轻滑动,你意识不到它已经走了许多路。真是妙不可言,只有梦里才能这样。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要想起天鹅号和我们在南运河上的航行。殊不知大海并非运河,我们才驶出防波堤,船就仿佛一下子向海底沉去,然后它升了上来,接着又向更深的水底沉去;我们象踩在一块其大无比的秋千板上,连续大起大落了四、五次。这时候,船身在剧烈地摇动、颠簸,我们看到烟囱里放出一股白色的气柱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厉的长鸣。在这以后,我们四周变得寂静无声了,只能听见舷轮在打水,声音时而在左舷,时而在右舷,那是船体在不停地左右倾斜的缘故。
“‘真是妙不可言’,你的‘轻轻滑动’!”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涌潮①是怎么回事。
①涌潮:一种在近海浅滩上发生的冲撞力很强的横向长浪,它经常出现在涨潮和落潮时。
但是,这还不仅是涌潮在使船体横向摇动和前俯后仰,也因为海面太宽而且海上有浪。
突然,好久不说话的马西亚一下子直起了身子。
“你怎么啦?”我问他。
“我感到颠得太厉害,有点恶心。”
“是晕船。”
“没错,我觉得是的。”
几分钟以后,他急急忙忙地跑向船过,扶在船舷上。
啊,这个可怜的马西亚,他多难受啊!我用胳膊把他紧紧搂着,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胸膛上,但这全都没用,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呻吟着,不时站起来匆匆跑过去扶着船舷,几分钟之后又跑回来蜷缩在我怀里。
他每次跑回来都要向我伸伸拳头,半真半假地说:
“啊,这些英国人,不安好心!”
“谢天谢地,没有心才好呢!至少不会恶心了。”我回敬他。
到了第二天,天刚亮,尽管天气阴沉有雾,然而,耸得老高的白色峭壁和水面上的那些看去纹丝不动的、星星点点的不挂帆的小艇都已清晰可见、历历在目。这时候,船的横向震动减弱了,我们的轮船滑进了平静的水面,现在它确实有点象在运河上平稳地滑行一样,我们已经不是在海上了,透过晨雾,可以远远地看到林木透迄的两岸,我们进入了泰晤士河①。
①泰晤士河:英国南部最重要的河流,经伦敦,东流注入北海。
“我们到英国啦!”我对马西亚说。
但他对待这个好消息并不热情,依旧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
“让我睡觉。”他说。
我过海时并没有晕船,所以并不想睡觉,我整理了一下马西亚躺着的地方,使他尽可能舒适些,然后爬上木箱,坐在最高一层上,卡比趴在我的两腿中间。
现在,我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整个河流的上游和下游,两岸景色已尽收眼底;右边是大片沙滩,上面横躺着一条由退潮后的泡沫形成的白色细带;往左边看去,啊,水天相连,是不是又要驶进大海了呢?
不,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两边带点青色的河岸正在向我迅速逼近,连浑浊发黄的、泥泞的、湿漉漉的河岸也清晰可见了。
在这条大河中间,停泊着许多一动也不动的下了锚的桅船;那些总是在自己后面留下一条长长的黑色烟带的汽船和拖轮,它们突突地在这些停着的桅船中间穿来穿去;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条大河竟被那么多船、那么多帆、挤得那么满满的!如果说加龙河曾经使我感到吃惊,那么泰晤士河却使我赞叹不已。在几艘看去象是准备起锚的桅船上,水手们在绳梯上跑来跑去;从远处看,桅杆上的绳梯细得象蜘蛛网一般。
我们乘的这条船,它在自己后面的黄色水面上留下了一条翻滚着泡沫的航迹,那上面飘浮着各种残骸碎片,有木板、短木头、胀得鼓鼓的动物尸体、绞成一团团的干草和漂来荡去的杂草。不时地,总会有一只我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