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篱侧头看她,深邃的眸子总是黑沉沉的,每人能看得透,像是藏着千山万水,等待着春暖花开。
盈袖朝他抿嘴一笑,弯了英气妩媚的眉眼。
盛青蒿咧嘴笑着,将这两人的眉来眼去看在眼里,突然用手捂着眼睛,怪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你们晃瞎了!”
盈袖白了他一眼,道:“盛公子,你这个样子,真是让人意外。”
一点都没有盛家世外高人的风范。
“怎么意外了?”盛青蒿放下手,整了整神色,摆出一番凛然高洁的模样,淡淡地道:“……这个样子,不意外了吧?”
盈袖噗嗤一笑,“盛公子,你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盛青蒿呵呵地笑,“其实我们只是一群只喜欢钻研医术的人,因为我们的精力都用到医术上去了,因此对别的东西未免不太擅长。比如说,察言观色,溜须拍马,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都与我们盛家人八竿子打不着边!”
“难怪你们要离群索居,原来是不合群。”盈袖笑着打趣一句,被谢东篱牵着手,往别庄的角门行去,她回头对盛青蒿道:“盛公子,这边请。”
谢东篱看了盛青蒿一眼,对他点点头,也没有说话。
盛青蒿拱了拱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话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团雪白的球滚了过来。突然弯腰抄手,飞快地从地上拎起那团小白球,用手点着它的两只长耳朵之间的额头骂道:“反了你!还会玩飞翔了!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球球的长耳朵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闭上红红的小眼睛,缩在盛青蒿手指间一动不动,又是一副装死的样子。
盈袖知道,球球颇有些小脾气小性格。
凡是它不喜欢。或者难以对付的情况出现。它都会一动不动,当自己死了一样。
“……你们原本就认识?”盈袖高高挑起一边眉毛。
盛青蒿朝她咧嘴一笑,将球球拎到盈袖面前:“你问它!”
盈袖:“……”
“走吧。马上就要下雨了。”谢东篱温柔说道,大手紧紧握着盈袖的手。
他身上有股十分好闻的味道,像夏日里的阳光,又像是晨间的青草。清气四溢。
因为平时盈袖并不能碰触谢东篱,因此一到这种难得的天气。两人就恨不得肢体纠缠在一起,变作一个人算了。
越是做不到,就越是渴望。
比一般的新婚夫妻之间,更多一层求而不得的辗转悱恻。
他们刚走到别庄里面的抄手游廊上。大雨就倾盆而下。
雨雾磅礴,甚至溅到抄手游廊里面。
谢东篱索性脱下外袍,罩在盈袖身上。然后揽着她的肩膀,紧紧将她护在身边。快速往他们住的主院落行去。
因山间的天气向来是晴雨不定,冬日里有时候又会下大雪,因此这谢家别庄里盖的抄手游廊四通八达,完全可以不用走在露天的雨雪当中。
盈袖他们进到主院上房堂屋里的时候,连脚底下都是干干净净的,一点泥星儿都没有。
因天色已晚,又要谈些正事,谢东篱就命人将东次间收拾出来了,和盈袖、盛青蒿一起走进去。
球球就蹲在盛青蒿脚边,捧着一只带青绿叶子的胡萝卜窸窸窣窣地吃。
谢东篱和盈袖、盛青蒿品茶的时候,东次间里只回荡着球球咯吱咯吱吭胡萝卜的声音。
但是他们三人都装作没有听到,说起正事。
谢东篱先问盈袖:“岳父是不是出事了?”
盈袖先瞪大双眸,过了一会儿,才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东篱笑了笑,道:“……我自然有法子知道。”
盈袖点了点头,将亲王府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垂头丧气地道:“没想到那盛郎中的脸真大,居然连皇祖父都要卖他三分面子,就让他生生将凡春运给带走了。”说着,还气愤地捶了捶桌子。
明明是凶手,却不能绳之以法,实在是让她胸口憋了一口浊气。
其实如果单单是元健仁的事,盈袖不会气得这么厉害。
她更生气的,是凡春运居然设下圈套,想诳沈咏洁入局!
虽然沈咏洁运气好,福大命大,没有被她得逞,但是如果今天张绍天没有多长一个心眼,暗暗跟着沈咏洁来到内院,今天出丑的人,甚至杀人的人,就会是沈咏洁了。
这个念头,盈袖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她的双眸直视着前方对面条案上摆着的青玉石花樽,还有花樽里插着的几株兰草,道:“今天明明是证据确凿,却无法将她锁拿下狱,我真是不甘心。”
谢东篱听她说完,就将目光移到一直低着头看着球球的盛青蒿身上,咳嗽一声,道:“盛公子,你打算怎么做?”
盛青蒿抬起头,脸上没有刚才笑嘻嘻的惫懒样儿,而是一本正经地道:“他既然要打我们盛家的招牌,我自然是不得不管。”
“你真的能治那盛郎中?”盈袖就等着他这句话,“需要我们提前准备什么吗?”
盛青蒿笑着道:“嗯,当然需要。”他转头看着谢东篱,“那幽灵兰呢?你们这里不是有吗?”
谢东篱扬声命人将书房的一个玉匣拿过来,送到盛青蒿手上:“这是我们用幽灵兰制的药。因为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会现身,而幽灵兰一被采下来,就养不活了,所以用这种方法保存。”
盛青蒿掀开玉匣,从里面拿出一个甜白瓷的小瓷瓶。拨开瓶盖,放到鼻子边闻了闻,深吸一口气,笑道:“就是这个味道。”
“幽灵兰到底能做什么?”盈袖好奇地问道,“为什么你们对幽灵兰这样执着呢?”
盛青蒿拿着那小瓷瓶把玩,对盈袖微微一笑:“这幽灵兰,能让人陷入假死的沉睡状态。最重要的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痛感。因此对我们治病救人很重要。”
盈袖还是不解,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如同两排小扇子。
盛青蒿笑了一下。手腕一抖,一柄雪亮的细柄匕首出现在他手上,那匕首的形状十分奇特,只有一指宽。半尺来长,刀片薄得跟纸一样。一看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看见了没有?用这种刀,我们可以给病人开膛破肚,甚至打开他们的脑盖,取出各种生了病的内脏额叶。”盛青蒿郑重说道。“我们盛家医术跟中州大陆别的医术有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们能给病人做手术。”
“做手术?”盈袖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词,惊讶得两道眉毛都挑起来了。“什么叫手术?就是拿刀给人开膛破肚?”
“……差不多……”盛青蒿有些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也是,他们盛家的医术。早在大夏时期已经是出类拔萃,甩开别家医术一大截了。
后来大周时期,他们又得堕民相助,开始习学“手术”。
后来堕民相继离去,他们知道自己已经跟中州大陆的一般人很不一样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如果他们还想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不被别人嫉恨,他们就必须离开人群。
因为他们会的东西太超前,所以,还不如营造出神秘的形象,才能保存自己一家大小。
他们盛家人对权势毫无兴趣,对医术的喜好已经刻进他们骨子里。
当他们发现隐居的生活不仅能让他们不受打扰地活着,而且能让他们集中精神钻研医术,他们毅然决然选择了永远离群索居,并且将之作为祖训,一代一代传下来。
他们偶尔会离开隐居的地方,到各处行走,但那大部分时候是为了收徒。
盛家选徒极为严格,而且门中最好的医术,比如手术一道,只传盛家嫡系子媳,女儿都不传。
那位盛家弃徒,就是对盛家的这门独门医术起了兴趣,千方百计自己钻研。
可是要钻研这门医术,没有幽灵兰是不行的。
没有幽灵兰将病人陷入假死状态的话,病人早就在别治好之前疼死了。
所以后来他在偷取幽灵兰的时候被抓到,就被打瘸了腿,将他逐出了盛家隐居的药王谷。
盈袖听得很是仔细,“那就是说,那人也没有学会手术一道?”
盛青蒿迟疑道:“这个,我确实不知道。他学了多少,又自己钻研了多少,都要看他自己的领悟和造化。”
盈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说完亲王府的命案,盈袖才镇定下来,转念想起了谢东篱的病,马上抓着谢东篱的手,送到盛青蒿面前,道:“盛公子,你既然来了,幽灵兰也给你了,现在你是不是要给我夫君诊一诊病?”
盛青蒿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这个情况,他愣了一下,看看谢东篱沉静安然的面容,又看了看盈袖热切着急的模样,将那小瓷瓶放回玉匣里,搁在身边的桌子上,问道:“谢副相有病?”
“当然有!”盈袖大大地吁出一口气,然后竹筒倒豆子一般对盛青蒿说了一遍谢东篱的怪病,当然,还有谢东篱胸口被人砍的一刀。
盛青蒿越听越惊讶,最后笑得打跌,拍着大腿道:“我盛青蒿家学渊源,从小到大也算是饱读医书,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奇特的病例。——来,谢副相,让盛某为你诊一诊脉!”
谢东篱莞尔,伸出自己的胳膊。
盛青蒿伸出两支修长的手指,搭在谢东篱的手腕上。
他凝神诊治了一会儿,一边喃喃地道:“胸口的伤是皮外伤,完全不碍事……”
谢东篱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挠挠鼻子。
“气血翻涌,精力旺盛。唔……元阳太盛,是阴阳失调之兆。”
可不是阴阳失调?他们已经好久没有那啥过了……
盈袖唰地一下红了脸,慌慌张张站起来,道:“我去看看小厨房有没有宵夜,跟你们送点过来。”说着,她快步走出了东次间,往外屋去了。
谢东篱抿了抿唇。看了盛青蒿一眼。冷冷地道:“你故意的?”
盛青蒿大笑着放开谢东篱的手腕,拍着巴掌道:“当然是故意的,你夫人太有意思了。总忍不住想逗逗她……”
谢东篱阴沉一笑,反手搭上盛青蒿的手腕,也给他诊了诊,慢慢地道:“盛公子倒是阴阳调和。想必内宠不少吧?”
盛青蒿嘿嘿一笑,“哪有?我还是处男子一枚。不要乱说话,坏我名声!我盛某人的元阳,可不能随便乱洒!”
谢东篱横了他一眼:“说重点,我的病。你到底有没有法子?”
盛青蒿收了笑容,仔仔细细看了谢东篱一会儿,那目光看得谢东篱别开头。不自在地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谢副相,你能不能转过头。让我看看你的后颈?”盛青蒿正色问道,完全没有刚才嬉笑自如的样子。
“后颈?”谢东篱一愣,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没有觉得什么异样,但还是转过身,给盛青蒿看自己的后颈。
盛青蒿仔细盯着他的后颈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一处处按了下去,终于在靠近脊柱顶端的地方停下来,问道:“你觉不觉得有些疼?”
谢东篱一窒,背影僵硬:“有一点点刺痛。”
“你这里有个东西。”盛青蒿缩回手。
谢东篱转过身,眼神晦涩不明地看着他,“什么东西?”
盛青蒿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这种病,在我能医治的范围之外,请恕盛某无能为力。”
谢东篱心里一沉:“这么严重?那你告诉我,这个东西,跟那个红疹有没有关系?”
“应该有。”盛青蒿沉吟道,“但是我也想不明白,为何只有你夫人碰你的时候才会起红疹。”
按理说,如果是过敏,不会只对一个人过敏吧?——那也忒奇怪了。
谢东篱虽然不动声色,但是眼底还是有一丝失望一闪而过,他想了想,从袖袋里拿出阿细送给他们的神农令,淡淡道:“那这个呢?有神农令,能不能让你们盛家老祖给我治病?”
盛青蒿大为惊讶,从谢东篱手里接过神农令,啧啧道:“最后一枚神农令,终于收回来了!”
谢东篱手腕一翻,将那神农令又夺了回去,冷声道:“你说,到底能不能治!”
“你发这么大火干嘛?”盛青蒿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其实要我说,很简单,能治。”
“怎么治?”
“你跟你夫人合离,再找一个,不就结了?”盛青蒿两手一摊,往后仰靠在太师椅上。
谢东篱的眸子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雪前夜黝黑的夜空,冰寒中隐藏着狂暴,他的目光从温润和煦,瞬间变得阴冷刺骨,他紧紧盯着盛青蒿,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合离?这就是你们盛家传世的医术?!”
他霍地一下站起来,一脚踹翻面前的夔纹四足高几。
盛青蒿没料到谢东篱反应这么强烈。
他瞪大眼睛仰头看着谢东篱,脑海里只有一个印象:谁说这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