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爱的男子也具足母亲对儿子的倾向。若两方都是爱者,他们同时就是被爱者,那是说他们都自视为小孩子,故彼此间能吐露出真性情来。小孩们很愿替他们的好朋友担忧、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断他们的私会。
妻子自回外家后,很悔她不该贪嚼一口槟榔,贪吸一管旱烟,致误了灵前的大事。此后,槟榔不再入她的口,烟也不吸了。她要为自己的罪过忏悔,就吃起长斋来。就是她亲爱的丈夫有时来到,很难得的相见时,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的清心。她只以念经绣佛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妇的爱不由得不压在心意的崖石底下。
十几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换回于万一。自己的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怜的。亲家们一个是执拗,一个是赌气,因之光天化日的时候难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厅上坐着,王家的人来叫他。姊姊不许说:“四弟,不许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罢。听说她这两天病得很厉害,人来叫我,当然是很要紧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泼妇的。城外那门亲给你讲了好几年,你总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礼的妇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这一次,他觉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听这一套,迳自跑进屋里,把长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门。姊姊虽然不高兴,也没法揪他回来。
到妻子家,上楼去。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病状已很凶恶。他哭不出来,走近前,摇了她一下。
“我的夫婿,你来了!好容易盼得你来!我是不久的人了,你总要为你自己的事情打算,不要象这十几年,空守着我,于你也没有益处。我不孝已够了,还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条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孝不孝是我的事,娶不娶也是我的事。除了你,我还有谁?”
这时丫头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岁,长得越妩媚、越懂事了。她的反省,常使她起一种不可言喻的伤心,使她觉得她永远对不起面前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边那位姑爷。
垂死的妻子说:“好罢,我们的恩义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着丫头,用力往下说:“她长大了。事情既是她弄出来的,她得替我偿还。”她对着丫头说:“你愿意么?”丫头红了脸,不晓要怎样回答。她又对丈夫说:“我死后,她就是我了。你如记念我们旧时的恩义,就请带她回去,将来好替我……”
她把丈夫的手拉去,使他揸住丫头的手,随说:“唉,子女是要紧的,她将来若能替我为你养几个子女,我就把她从前的过失都宽恕了。”
妻子死后好几个月,他总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头回来。他实在得很懦弱的,不晓怎样怕姊姊会怕到这地步!
离王亲家不远住着一位老妗婆。她虽没为这事担心,但她对于事情的原委是很明瞭的。正要出门,在路上遇见丫头,穿起一身素服,手挽着一竹篮东西,她问:“蓝,你要到哪里去?”
“我正要上我们姑娘的坟去。今天是她的百日。”
老岭婆一手扶着杖,一手捏着丫头的嘴巴,说:“你长得这么大了,还不回武馆街去么?”丫头低下头,没回答她。她又问:“许家没意思要你回去么?”
从前的风俗对于随嫁的丫头多是预备给姑爷收起来做二房的,所以妗婆问得很自然。丫头听见“回去”两字,本就不好意思,她双眼望着地上,摇摇头,静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馆街去的,自遇见丫头以后,就想她是个长辈之一,总得赞成这事。她一直来投她的甥女,也叫四外甥来告诉他应当办的事体。姊姊被妗母一说,觉得再没有可固执的了,说:“好罢,明后天预备一顶轿子去扛她回来就是。”
四弟说:“说得那么容易?要总得照着娶继室的礼节办,她的神主还得请回来。”
姊姊说:“笑话,她已经和她的姑娘一同行过礼了,还行什么礼?神主也不能同日请回来的。”
老妗母说:“扛回来时,请请客,当做一桩正事办也是应该的。”
他们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赞成这样办。“这种事情,老人家最喜欢不过”,老妗母在办事的时候当然是一早就过来了。
这位再回来的丫头就是我的祖母了。所以我有两个祖母,一个是生身祖母,一个是常住在外家的“吃斋祖母”——这名字是母亲给我们讲祖母的故事时所用的题目。又“丫头”这两个字是我家的“圣讳”,平常是不许说的。
我又讲回来了。这种父母的爱的经验,是我们最能理会的。人人经验中都有多少“祖母的心”、“母亲”、“祖父”、“爱儿”等等事迹,偶一感触便如悬崖泻水,从盘古以来直说到于今。我们的头脑是历史的,所以善用这种才能来描写一切的事故。又因这爱父母的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说到什么程度,这一点总抹杀不掉。我爱读《芝兰与茉莉》,因为它是源源本本地说,用我们经验中极普遍的事实触动我。我想凡是有祖母的人,一读这书,至少也会起一种回想的。
书看完了,回想也写完了,上课的钟直催着。现在的事好象比往事要紧,故要用工夫来想一想祖母的经历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后的境遇也和书里的祖母有一两点相同罢。
写于哥伦比亚图书馆413号,检讨室,
1924年,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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