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纹蜘蛛在画上孟幽寒的脸上停了一忽儿,才优哉游哉地离开,爬向茶杯。
茶杯里盛满了茶水。彩纹蜘蛛把前脚和头探进去,似乎享受着茶的香浓,迟迟不肯走开。茶确实是上品,乃有名的铁观音,只是她不知道。
她惊慌尖叫道:“人小!”
人小抱着一捆柴,垂着头,徐徐走了进来。
蜘蛛走了,他没看见。
他放下柴,走到桌边,端茶即饮。
杨惜芳吓得魂飞魄散,不去想从没因为疲累饥渴什么的在她面前有如此喝茶举动的人小何以一反常态,却大骇道:“人小,喝不得!”
可是一切都迟了,晚了,无可挽回了。人小猥琐的躯体慢慢地软倒在地,失去了生机。
她抢到她身边,端烛台看去,只见他双眼紧闭,容色乌紫,可见彩纹蜘蛛毒性是如何的猛烈。她伸手探去,他的身体尚有余温,只是呼吸没了,心脏的跳动停止的了。
地球停止了转动,没有了白天黑夜,没有了春夏秋冬。
所有的思想都宣告罢工,她的心她的大脑一片前所未有的空白,白得像雪。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她只会念叨着两个字:“容与!”
天地风云都在低回,日月星辰各自叹息。
雪簌簌地坠落,大地的起伏却怎么也填不平。
翌日,洞口,人小曾经容身的所在,垒起了一个圆形的雪堆。
她纤纤十指冻得粗肿泛红,像是萝卜头,她不知道。
她轻轻道:“那天,春光明媚,我去找容与。我到他家的时候,姨妈正在督促着容与练字。容与看见我的身影,做了个手势让我等在门外,不要说话。我很乖的不动声色的站在门外等她。姨妈见容与的动作古怪,便问道:‘小与,你怎么啦?’容与一听,故意皱着眉,咳嗽两声道:‘妈,我口渴。’姨妈不妨有它,说:‘嗯,我这就去给你倒杯茶,别渴坏了。’姨妈起身去倒茶,容与放下笔,蹑手蹑脚走出门,高声道:‘妈,我和惜芳去玩会儿,回来再练字吧。’说完,拉着我的手就跑了。”
她的声音轻柔断续像的母亲轻哄睡去的婴儿。
人生为什么那样的残酷,
让美好的物事都了留给里过往的回忆?
我勇敢地面对现实,
只好用不堪重负的心来承受创痛!
是怎样的气息萦绕在北风中,
让所有的心都那么的酸涩。
她的声音低沉,充满缅怀的意味。她道:“容与拉着我的手。他的手是那样的温暖。我好希望他就这样拉着我,从今生走到来世,永远也不要放开。那时候,正是山茶花开放的季节。我对容与说:‘我们上山去看山茶花吧。’容与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没有回答。我当时很生气,不悦地看着他,停住不动。容与发现我的异样,停下问我怎么了。我说:‘山上的茶花开得正艳呢。’容与道:‘哦,惜芳,那我们去山上吧。我去把最美丽的花儿都摘了来,为你编织一个花冠。你戴上以后,一定好看极了。’我说:‘我才不爱摘下来的花呢,我爱看那长在枝头的花。摘下来的花是按照别人的眼光取裁的,而且会让我产生一种感伤的情绪。’容与道:‘那好,我们只作些观赏功夫,不去摘就是了。’他拉着我的手,我们取道从偏僻的小径。那条小路曲折崎岖,百步九折。我们走啊走啊,天黑了,我们还没有到达山顶,也便没有看成山茶花。”
是谁在诉说着心中的童话?
沉睡在雪下的草木也被那氤氲的沉痛惊醒。
飞雪可以不停,
天可以黑暗,
是谁在倾听那古老美丽的传说?
天地间只有一个孤单的倩影。
双眸可以红肿,
眼泪可以干涸,
为什么那故事迟迟没有结局?
“爹和四叔去老家拜祭二叔、三叔去了,所以我们也不着急回去。容与捕来一只肥大的野兔,于是我们在半山腰溪畔生起了火,一边烤兔肉,一边观看天上闪烁的繁星。篝火的火焰一闪一闪地,把兔肉的香味烤在温柔的春风里。容与说:‘惜芳,我待它凉会儿再吃。’我点点头,要求他给我讲他不知给我讲了不知多少遍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容与挨在我身边坐下,没有说话。我们背火而坐,都默默地看着星星,遐想着牛郎织女七夕相见的情景。夜色那样的温柔,像容与的手握着我的手的感觉;星星那样的永恒,天天为牛郎织女的同心而离居作着见证。我们仿佛骑在弯弯的新月上,在宽广无垠的银河里自由的摆渡着。天地万物都静止了,时空也凝滞了,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静美流淌着。”
前世到今生,如死与生一般仅是一步之隔,今生到来世却是那样的茫然无期。
“我们静坐着,放开全部的身心,沉浸在那种醉人的感觉里,让天变荒任地变老。终于,可恶的饥饿在身体里擂鼓作乱。容与说:‘惜芳,攘外必先安内,我们先把这杀千刀的饥饿魔鬼给摆平了吧。’我说:‘它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我们就放它一马,赏些兔肉给它吃打发它走吧。’容与故意板起脸,叹了口气道:‘唉!小女生,就你好心。你这样菩萨心肠,将来一定长命白岁。也罢,风某看在你将是下一界寿星的份上,姑且饶它一次。’我忍住笑,佯斥道:‘恶魔,你都听见了吧?你家风大爷大人有大量,今次不与你计较,吃饱后快点滚得远远的吧。’我们看向对方,再也忍不住的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的肆无忌惮。”
挂满泪珠的容颜,扯出一丝消逝多年的笑意,没有了曾经的愉悦,没有了曾经的放恣,多了笑是人非的酸涩,多了饱经折磨的沧桑。
“这时,有个略显苍老的笑声在我们的身后响起,那么的响亮,那么的得意不已。我和容与大惊失色,以为遇见了鬼,心中都泛起了寒意。我们回头看去,只见一个风尘仆仆却不掩仙风道骨的健者,双眼神完气足,红润的面容堆满笑意,左手握着酒葫芦,咂吧着右手食指,似乎对什么美味意犹未尽。”
第二卷 第二十三章 风尘酒客(一)
可怜人意,
薄于云水,
佳会更难期。
细想从来,
断肠多处,
不与者番同。
——晏几道《少年游》
时光演绎的故事,被记忆褶成永恒。
北风愤怒地嚎叫着,思绪却游走在温暖的和风中。她陷得那么深,感觉不到寒冷,不知道何所谓饥饿,没有了困倦。她的声音像一缕曲音,缓缓地流淌着,依然那么动听,不因风雪的冷寒而冻结。
风容与看见那老人咂吧手指,斜睨一眼火堆,心有不快地道:“老人家想吃东西,何妨说上一声,难道我们会吝啬区区兔肉?”
那老人故意打了个饱嗝,呵呵笑道:“小伙子,你语带责备,说明你并不怎么大方呢。范某若先行讨取,你未必舍得给吧?”
风容与神色一暗,道:“老人家说的是,小子确非慷慨无芥之辈。”回头招呼杨惜芳道:“惜芳,我们走吧。”
杨惜芳顺从地站起来。
那老人拦住风容与二人,喝了一口酒,道:“小伙子,你让范某觉得不好意思了。”
杨惜芳莺声道:“这兔子我们捕自山林,而老人家取之我们。我们是螳螂,老人家是黄雀,遭遇的结果虽然不同,但动机却是一致的,所以老人家也不用介怀。”
“哎呀,这真是越描越黑。”老人怪叫道,“小姑娘的比喻,我范老人家可不爱听。”
风容与不愿多作纠缠,道:“老人家,我们出来得久了,再不回去母亲该担心了。”
范老人嗯了一声,沉吟道:“范某游戏风尘,偶然路经此地,禁不住肉香诱惑,吃了你们的兔肉,是范某的不是。这样吧,小伙子,我这里有一本书送你,算是赔偿吧。”说着,自怀中摸出一卷小册子,递与风容与。风容与接过,只见封面蜡黄,边沿竖写着四个弯弯曲曲的大字——范氏酒经,另有一行竖书的小字,他费了半天劲才就着月光星光火光依稀辨别出来:梓州范九著。
风容与不喜欢,将书递给杨惜芳,意思是说:看看你喜欢吗?
杨惜芳不接,螓首轻摇。
风容与把书还与范老人道:“老人家,小子不喜饮酒,无心杯中乾坤。老人家好意小子心领。”
范老人把二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心中轻叹:“想当年,我要是也这么尊重阿莲,在乎她的感受,不处处自作主张,阿莲她还会不会离开呢?”见风容与递过来书,又听他说不好酒,微感诧异,接过书,哈哈笑道:“小伙子,你令范某生出兴趣了,想要不爱酒都不行了。”言毕,又畅怀大笑,得意不已。杨惜芳正要说话,他身形一闪,凭空消失,笑声再传来时已远在深林中了。
二人微觉扫兴,却也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并肩闲谈着走下山来。
“容与,你还记得精卫填海的故事吗?”她突然道。
风容与道:“记得。”脑海中浮现出一幕一幕悲壮的画面,内心深为那化身青鸟的少女的意志感动。
杨惜芳神驰想象,道:“我常常想,做一只飞鸟也不错。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蓝天碧海之间,可以无所羁绊地畅游天涯,看尽世间的旖旎风光,不用理睬别人的冷眼。”
风容与知道她的心境,知她想起了杨大伯对她那不近人情的苛刻。他向她温柔一笑。
回到家,母亲正一边缝补着衣服,一边等他回来吃饭。他觉得有些歉疚,轻声道:“妈,我回来了。”
母亲看他一眼,微带责备道:“你看你,出去这么久,饿出病来怎么办?”
风容与自碗柜里取出饭菜摆放桌上,笑嘻嘻地说:“妈,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饿不着我的。”取完饭菜,盛一碗放在桌边,道:“妈,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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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放下手中针线,微笑道:“偏你半吊子爱掉文,平时却又不用功读书。”
风容与道:“妈,我那有不用功?我天天都在看书,做笔记哩。”
母亲叹了口气,道:“你爹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厌倦了刀尖上讨活的日子,所以希望你好好读书,走上仕途,不要像他般终日亡命天涯。可你偏偏看些没来路的书,复有何益?”
风容与黯然道:“妈,有些事的勉强不来的,所以并不作太多要求于我。”
饭毕,风容与到自己房中,点灯翻阅《山海经》。读不几句,意兴索然,遂灭灯睡觉。可是,母亲的话回响在耳边,一时间翻来覆去睡不着。
月光从窗缝里钻了进来,带来阵阵奇异的香味。
他微觉奇怪,没有理睬。过不多时,倦意来袭,昏然睡去。睡梦中,似乎有一股甘露般的液体流如口中,他不自觉地吞了下去,陡地觉得胸中腥烦异常,便即醒来。突地侧起身,张嘴便吐,腹胃翻腾,呕吐一空。
黑暗中,似有一声轻微的若有若无的“噫”声,仿佛是没想到风容与对酒味是如斯的敏感。
风容与点灯,处理掉呕吐物,漱了漱口,又复睡去。
翌日吃过早饭,禀明母亲,便即去找杨惜芳。两家相距半刻钟的路程。他过房前穿屋后,遇到熟人彼此打一声招呼,又或观荷塘薄雾,看竹林新笋,瞅鸡鸭追逐,瞧猫狗嬉戏,心情颇不坏。
炊烟新上,嫩蕊初吐,杨惜芳家瓦房在望。风容与却停住,寻思道:“惜芳可能还没起床呢,我呆会儿再去找她吧。”因此在路上徘徊。
一个女子担水走过,见是他,放下担,问话道:“容与,你在等惜芳吗?”
风容与一看,原来是寡妇王大妈家闺女曾缃,是儿时一起玩长大的伙伴。他还记得小时候,她长得乖巧可爱,小嘴能说会道,甜如调蜜,经常受到大人的表扬,是一众玩伴中公认的“公主”。
他随口答道:“是啊。”
曾缃道:“你还记得上月答应我们的事么?”
风容与细想,一时想不起答应过她什么事情,疑惑道:“我想不起来了。我真有个答应你什么事吗?”
曾缃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头发,叹道:“果然是这样。你和惜芳在一起就什么事都忘了。上个月初七,大伙儿去东山野炊,你曾说过要教我们一群女孩子做诗的,怎的忘了?”
风容与(炫)恍(书)然(网)道:“我果然说过这话。只是当时韩大哥说由他教你们,你们没反对,我也就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了。难道韩大哥没有在教你们吗?”
曾缃嗔道:“韩习风哪里能够做什么诗,就会说大话,许空诺。他答应别人的事,十件有九件是不会实现的,而他愿意去做的那一件是对他有莫大好处的。要是别人对他许什么诺言,他会像逼债似的催你去办。那家伙不是好人,品德太差,从小我就看他不顺眼。”
风容与素知她的性格,看了一眼她巧兮倩兮的面庞,微笑道:“其实,真正不会作诗的是我。韩大哥的文采好得很,他不时拿给惜芳看的诗赋,我就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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