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的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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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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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林太太此刻已脱了衣服,就要上床睡了。她自言自语:“啊——也许我顶好还是看看这小东西怎么样啦。风多大,雨多大哟!”

寡妇出了屋子,走到楼梯平台,一看苏已不在。“唉,可怜的乖乖呀!我看这年头婚礼成了丧礼啦!一到秋天,我跟我那口子结婚就五十五年啦!打那时候,世道人心可大变啦!”

第10节

尽管裘德不想活下去,但是他身体却有几分起色,还干了几个礼拜老本行的活。不想圣诞节一过,他又病情恶化,卧床不起。

他用干活赚的钱,搬到离城中心更近的地方。但是阿拉贝拉已经心中有数,他不大可能再干多少活,就算干,也长不了。她因为跟他第二次结婚之后事事不遂心,就没碴找碴,拿他出气。“你最后玩的这一手,要是不算精,那我才该死呢!”她常常说。“你凭娶了我,一个子儿不花,就弄到个护士啦!”

随她怎么说,裘德一概充耳不闻,时常拿她的诡淬开心解闷。有时他的态度郑重点,就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谈自己如何少年立志,一事无成,话里不胜牢骚。

“不论谁,总是某个方面有点小聪明。”他常常说。“要说我干石作这行,实在压根儿没那个笨力气,特别遇到安装的时候不行。搬呀抬呀,大块石头,老是累得要命;窗子没装好,我人就站在飕飕的风口上,老是着凉,我想我这病就是那么作下的。可是,要是有机会,有件事我能干得很好。在思想方面,我能积少成多,有独到地方,还能把思想传布给别人。我不知道那些创建学院的人想没想到世上还有我这号人——这家伙别的不行,可另有专长哪!我听说,不用多久,我这样得不到帮助的学生就有好点的机会了。说是有些方案订出来了,以后大学就不那么保守封闭了,要把它的影响扩大了。究竟如何,我还不得而知。再说,就算这样,拿我说,也太晚、太晚啦!啊——在我前头还有那么多比我更有价值的人哪,对他们来说不是更晚了吗!”

“你干吗老这么碎嘴子!”阿拉贝拉说。“到了这地步,我还当你的书迷全吹了呢。你要是一上来就懂得人情世故,你早就不这样了。我看你这会儿没出息的样儿,跟咱们头回结婚那会儿没两样。”

有一回,他这样念念有词的时候,无意中管她叫“苏”。

“你难道不明白你这是跟谁说话!”阿拉贝拉愤愤不平地说。“把明媒正娶的夫人,居然叫出来那个——”她想起来上回那一幕,没说出口,所以他也没抓住她的话把子。

但是一天天过去,她对于大势所趋,已经了然于胸,犯不上再为苏这个情敌耗费心思,于是她装出度量大的样子。“我看你还是想见你的——苏吧?”她说。“哎,我一点不在乎她来不来。你要想见她,就在家里见她好啦。”

“我不想再见她。”

“哦——这倒是人心大变喽!”

“你也用不着告诉她我怎么的——用不着说我病了什么的。她走了自己选的路。随她去吧。”

有一天,大出他的意料,艾林太太完全主动来探望他。裘德妻子既然明知他情爱所钟,对此已经装聋做哑,所以就让老太婆一个人跟裘德呆着,自己到外面去了。他感情冲动地问起苏的境况,因为还记得苏以前对他说的话,也就毫不假借地说,“我看他们俩还是挂名夫妻吧。”

艾林太太沉吟了一下。“呃——不这样啦,这会儿不一样啦。她也是新近才那么样——这全是她自个儿做主,没人逼她。”

“她打哪天才那样儿呢?”他追着问。

“就打你来的那晚上。不过她那么样,无非自个儿整自个儿这个苦命人。他并不想那么样,可她非要依着她不可。”

“苏啊,我的苏啊——我的可怜的糊涂虫啊,你这样,叫我怎么受得了!……艾林太太——我唠里唠叨,你可别怕——我在这儿就是得自言自语,一说就几个钟头——她先前是个有灵性的女人,跟我比,就像星星比电石灯,她看我所有迷信的东西好比蜘蛛网,她一句话就能把它们一扫而光了。后来我们经受了深重的苦难,把她的灵性给毁了,她思路一转,就掉到黑暗里头了。性别之间的差异够多怪,一样的时间和环境,叫大多数男人眼界扩大了,可叫女人的眼界几乎是毫无例外地缩小了。最后就出了现在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她现在居然以甘心受奴役的形式,不惜对自己原来憎恶的东西屈膝投降。她多敏感,多爱难为情,哪怕风吹到她身上,好像也觉得唐突啊。至于苏跟我,早先我们过得顶美满的时候——我们的思想明朗清澈,我们对真理倾心,无所畏惧,可是就时代而言,临到我们身上,还没成熟呢。我们的思想跑得太快,早了五十年,这对我们只能有害无益。而这些思想遭遇的打击也就在她的内心里发生了负作用,而我呢,却是一意孤行,一毁到底!唉——艾林太太,我就是躺在这儿自说自话,这么没完没了的。我一定叫你听腻啦。”

“一点都不腻,我的亲爱的孩子。你就是一天说到晚,我也听不腻。”

裘德越细想她的境况,就越心烦意乱。内心的痛楚使他忍不住角恶毒的语言痛斥社会的习俗礼法,这又弄得他咳嗽好一阵。正巧楼下有人敲门。艾林太太因为没人答理,自己就下楼去招呼。

来客礼貌周全地说:“大夫到啦。”原来这个瘦高个儿是韦伯大夫,阿拉贝拉把他请来的。

“这会儿病人怎么样?”大夫问。

“哦,不好——不大好!可怜的家伙,他激动了,狠话说得不得了,因为我无意中说了点闲话——都怪我就是啦。不过——一个活受罪的人无论说什么,你总不该计较,我希望上帝宽恕他。”

“哦,我上去瞧瞧他吧。福来太太在家吗?”

“这会儿不在,快回来了啦。”

韦伯进去了。虽说不论什么时候阿拉贝拉往裘德嘴里灌那个滑头卖膏药的造的假药,他都当没事一样吞下去,可是这会儿他已经让接二连三的祸事逼到了绝境,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大夫的面,大大发泄了一通对他的看法,口气之激烈,措词之尖刻,搞得韦伯灰溜溜,赶快往楼下跑。他在门口正好碰上阿拉贝拉,艾林太太在这时也就走了。阿拉贝拉直问他,他觉着她丈夫怎么样;一看大夫满脸晦气,就说请他喝点。他表示可以。

“我把它拿到过道这儿来。”她说。“家里今儿就剩我了,没别人。”

她给他拿来一个瓶子和一个杯子,他喝下去了。阿拉贝拉忍住笑,可是身上还是直抖动。“这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的亲爱的?”他问,直咂嘴。

“哦——一滴酒——里头搀了点东西。”她说,又笑起来:“酒里头放了你自个儿配的春药,你在农业展览会卖给我的,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鬼灵精的娘儿们!你可得提防着后劲儿哟。”他搂着她肩膀,拼命亲她。

“不行,不行。”她小声说,开心地笑着。“我男人会听见。”

她把他弄到房子外面去了,回来时候自言自语:“好哇,没个退路的女人总得有备无患才行哪。再说,我家里这个可怜家伙一撒手上了西天——我看是保不住啦,还真得留个后路呢。这会儿我可不好照年轻时候挑挑拣拣啦。要是没法弄上手年轻的,抓到个老的也行嘛。”

第11节

为这些人物生平记事的作者,临到这最后若干页,敢请读者留心在绿阴匝地的夏日重临之际,裘德居室内外的种种景象。

他的脸瘦得连老朋友都认不出来了。那天下午,阿拉贝拉对镜梳理鬈发。她玩这一手的程序是,先点上一根蜡烛,再拿一根伞骨子往火苗上烧热,然后用它在散垂的头发上一绺一绺烫。卷完头发又练咋酒窝。等她穿戴齐了,回头望了望裘德,看样子他是睡着了,不过他身子是半躺半坐的,因为他的病不容他平躺下来。

阿拉贝拉戴着帽子,也戴着手套,整装待发,不过她还是坐下来等着,似乎巴望着有谁来接她的护士班。

屋里听得到外面的喧阗,表明城里正过节,不过不管节日盛况如何,反正屋里一点看不见。钟响起来了,声音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围着裘德的脑袋嗡嗡响。她一听钟声就坐立不安,后来自言自语的:“爸爸还没来,什么道理呀!”

她又看了看裘德,冷冷地核计着他那奄奄一息的生命,她这几个月已经三番五次这样做过。她朝裘德那只挂在那儿当钟用的表望了一眼,焦急地站起来。裘德还睡呢,于是她主意一定,溜出屋子,把门关好,没弄出响声。整个房子人都走空了。把阿拉贝拉吸引到外边去的那股力量,显然早把屋里其他人勾走了。

那一天日暖风和,万里无云,叫人们感到飘飘然。她关好前门,就两步并一步,三弯两拐,到了大成街。刚到圆形会堂附近,就听见风琴演奏声,原来是正为等会儿举行的音乐会排练呢。她从老栅栏门学院的拱道进去,看见好多人正在四方院里搭篷子,舞会当晚就在那地方的大厅举行。从四乡赶来过节凑热闹的人正在草地上野餐。阿拉贝拉顺石子路,从老酸果树底下往前走。但是她觉得那地方索然寡味,遂又转回街上,看到一辆辆马车赶过来参加音乐会。众多的大学学监和他们的夫人、带着花里胡哨的女伴的大学生,推推搡搡,跻跻跄跄。会堂的门都关上了,音乐会也开始了。她接着朝前走,没停。

音乐会的演奏气势宏阔有力,它的音浪浩浩荡荡冲出敞开的窗户上摆动着的黄幔,越过一座座房顶,流入小巷中静止的空气,甚至远播到裘德躺着的屋子里。正是在这个时刻,他咳嗽起来,从睡梦中咳醒了。

他眼睛还闹着,一到能开口说话,就嘟嘟囔囔:“来点水哟,劳驾。”

屋里空空的,没人回答他的恳求。跟着他又咳起来,咳得七死八活——说话比刚才气息还微弱:“水——来点水——苏——阿拉贝拉!”

屋里依然没有动静。他随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嗓子——水——苏——亲亲——一点水——劳驾——哦——劳驾!”

没人递水。风琴声继续传到屋里,轻得像蜜蜂嗡嗡。

就在他这样靠着咳着、脸色大变的当口,从河那边传来喊叫声、欢呼声。

“啊——对啦!寄思日赛船哪!”他嘟嘟囔囔的。“我还在这儿,苏成了落汤花啦!”

欢呼声又起来了,淹没了风琴声。裘德的脸色变得更厉害了,他慢慢地小声说,烧于的嘴唇动都没怎么动:

“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加油!”)

“愿那日变为黑暗,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加油!”)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就绝气?……不然我就早已安静躺卧。我早已安睡,早已安息!”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加油!”)

“那儿被囚的人同得安逸,不听见督工的声音。……大小都在那里,奴仆脱离主人的辖制。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①

①德尼·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运动者,百科全书派主要人物之一。

也就是同一时间,阿拉贝拉正一路往前奔,寻奇问胜,她抄了个近路,上了条窄街,再从一个偏僻的角落穿过去,就进入红衣主教学院的四方院。那儿也一样杂沓喧嚣,为舞会准备的花卉和其他彩饰在阳光下鲜艳夺目。一个从前跟裘德一起干过活的木匠冲她点点头。从门口到大厅楼梯搭起一道走廊,上面缀满红的和黄的两样亮丽的旗帜。货车一辆辆运来了成箱的盛开的鲜花,工人正把它们四处摆放。宽大的楼梯已铺上红地毯。她冲这个那个工人点头,因为和他们是熟人关系,胆子壮了,就上楼进了大厅,只见工人正忙着为舞会铺新地板,安装各种彩饰。近边大教堂这时正好响起钟声,原来是宣告五点钟礼拜开始了。

“要是哪个小伙子搂着我跳一转,我才不在乎呢,”她跟工人中一个说。“哎呀,我可得回家啦——家里头还好多事呢。我可没跳舞的命!”

她一到家,就在门口碰上司大格和一两个跟裘德一块儿干过石活的伙伴。“我们正想到河边瞧碰船去哪。”司太格说。“想到顺路过来问问你丈夫这会儿怎么样啦。”

“他这会儿睡得挺香,谢谢大家。”阿拉贝拉说。

“那就好。呢,这么着,福来太太,你还能给自个儿放半个钟头假,跟咱们一块儿去轻松轻松,好不好?”

“我想是想去。”她说。“我压根儿没看过赛船呢。我听说怪好玩的。”

“那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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