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住这儿吗?”孩子问。
“你爸爸是谁呀?”
“福来先生,就是这个姓。”
她跑上去,到裘德屋里,告诉他这件事。他迫不及待地下了楼,但是她却心急如焚,觉得他还是太慢。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裘德一下来,她就问。
她把孩子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一番,突然走开,进了小起坐室。裘德把孩子举得跟他一般高,既爱怜又郁闷地仔细端详,告诉他,他们要是知道他来得这么快,就去接他了;然后把他暂时放在椅子上。他去找苏,知道孩子到来又触动了她的极为敏感的心弦。他发现她没点灯,身子伏在椅子上。他把她搂起来,自己脸贴着她的脸,低声说,“怎么啦?”
“阿拉贝拉说的是实话呀——是实话呀。我在他身上瞧见你的影子啦!”
“唉,我的一件人生大事反正早晚都是这样啊。”
“可是他还有一半——那是她呀!这个我就是受不了!不过我应该——要想法习惯;对,我应该习惯。”
“好吃醋的小苏呀!以前我说过你没性感的话,我全都要收回来!别管它啦。时间会把什么都纠正过来。……苏,亲亲,我这会儿倒有主意啦!咱们就一心教育他,培养他,让他上大学。我从前没法实现的理想,也许能经过他如愿以偿吧?你知道,他们这会儿对穷学生有点网开一面啦。”
“哦,你这老做梦的人哪!”她说,拉着他的手,跟他一块儿回到孩子那儿。她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她。“你原来就是我亲妈吧,是不是呀?”他想问明白。
“怎么啦?我看着不像你爸爸的太太,是不是呀?”
“才像呢;可就是他那么喜欢你,你那么喜欢他,倒不像啦。我能叫你妈妈?”
接着孩子脸就露出了渴望,哭起来了。苏也抑制不住,立刻也哭起来了,她跟竖琴一样,只要别人心里稍有一点轻微的感情波动,就能引起震荡,使她的心自然而然地发生强烈的激动。
“你愿意,就叫我妈吧,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她说,把脸凑过去贴着孩子的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你脖子上挂的什么?”裘德强作镇静地问。
“是放在车站的箱子的钥匙。”
他们一下子忙起来了,给他做晚饭,又给他安了床,他很快就睡熟了。他躺着,他们走过去看他。
“他没睡着的时候,还叫了两三声妈。”裘德咕哝着。“他居然这么想叫妈,可真怪!”
“唉——这可是意义重大啊。咱们该替这颗小小的饥渴的心细细想的事才多呢,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我看,亲爱的,咱们该鼓起勇气,把婚礼办了,是不是呀?硬顶着潮流干犯不上啊,我觉着自己跟芸芸众生要共命运啦。哦,裘德,你真心爱我,往后是不是老这样啊?我一定好好待这个孩子,好好当他妈;咱们的婚姻加上个法律形式,我当他妈就更好办啦。”
第04节
他们对下一步,也就是第二次去办结婚手续的设想着实商量了一番,当然是在那个古怪孩子来家之后才开始的。
他们发现孩子习惯坐着不吱声,脸上老是那么一副怪里怪气、莫测高深的表情,两眼老定在他在现实世界中其实看不见的东西上。
“他的脸活像麦尔波门①的悲剧面具。”苏说。“你叫什么,亲爱的?你还没告诉我们哪。”
①语出《旧约·申命记》。
“我叫时光小老爹,他们一直这么叫我。这是个外号;他们都说,我长得那么老气。”
“你说话也老气啊。”苏温柔地说。“裘德,这些因为早熟而显着老气的孩子差不多都是从新成立的国家那边过来的,你说怪不怪?你受没受过洗礼呀?”
“压根儿没受过洗。”
“怎么回事呢?”
“因为我早晚得死,不受洗就省了按基督徒下葬的钱啦。”
“哦,照这么说,你就不叫裘德喽?”他父亲说,带点失望的样子。
孩子摇摇头。“压根儿没听说过什么裘德。”
“当然没听说过,”苏忙着说,“因为她无时无刻不恨你呀!”。“咱们得给他受洗。”裘德说;然后悄悄对苏说:“就在咱们结婚那天好啦。”他说是这样说,可是这孩子的光临实在叫他心里烦。
他们眼下这种状况弄得他们不好意思同人接触。他们以前在督察登记处见过人家办喜事,不像在教堂里办那么张扬;因为有这么个印象,于是他们决定这一回避开教堂。苏和裘德双双去到区登记处申请办理结婚手续——他们现在是如此情意泱洽的伴侣,可谓形影不离,所以无论什么要紧事,要办都得一块儿办。
裘德·福来在结婚登记表上签字,苏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她念了念那份她从未见过的四四方方的表格,上面已经填好了她自己跟裘德的姓名,原来靠了这么一张表格,他们的冷冷热热、起伏不定的爱情就可以变得天长地久呢。她神色一时显得非常不安而且痛苦。“双方姓名——(她心想他们是“双方”,不是热恋的情人)”——“生活状况”——(问得太他妈恶心啦)——“身份或职业”——“年龄”——“住址”——“居住时间”——“举行结婚仪式的教堂或场所”——“双方各自居住的区县。”
“这太倒胃口拉,太倒胃口啦。”苏在回家的路上说。“这简直比在法衣室签婚约还作践人哪。教堂里头总还有点诗歌啊。不过咱们还是尽量想法过这道关吧,亲爱的。”
“咱们一定要过。‘谁要定了妻,尚未迎娶,他可以回家去,恐怕他阵亡,别人去娶。’①犹太立法人就这么说过了。”
①希腊神话:埃特里乌斯是迈锡尼国王,其弟诱奸王后泰耶斯特斯后,他杀死她生的三个儿子,并把他们的尸体供其父佩洛普宴席之用。泰耶斯特斯诅咒埃特里乌斯府下一代相互仇杀。
“你对《圣经》真是烂熟于胸啊,裘德!你真配当牧师呢。我可只能引用世俗作家的东西!”
在结婚证没发下来那段时间,苏为家务出去办事,有时路过登记处,就偷偷看一眼墙上贴的他们两个行将百年好合的通告。她实在看不下去。她从前有过结婚的经历,如今又把她放进这个框子里,他们的相亲相爱之情,纵然百般风流,也全给一笔冲销了。同时她平常都牵着时光小老爹,设想别人一定把他当成她的孩子,把这回想举行的婚礼当成弥补老错误造成的大漏子的机会。
同时裘德决定多多少少得把他的现在和过去联结起来,所以他邀了眼下唯一在世的、跟他在马利格林的童年生活有关系的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这就是年迈的艾林太太,她以前既是他姑婆的朋友,又曾在她最后一次得病期间服侍过她。他并不怎么指望她来,谁知她果真来了,还带来奇奇怪怪的礼物,其中有苹果、果酱、铜蜡烛剪子、旧锡铸盘子、汤婆子和一大包填床垫的鹅毛。他们把她安置在家里的一间空屋子,她进去之后很早就歇了,诚心地按礼拜仪程高诵主祷文。
可是,她睡不着,一发现苏和裘德还没睡(实际上才十点钟),又把衣服穿好了,到楼下来。大家都坐在壁炉旁边,直到夜深,时光老爹也跟他们在一块儿,他不说话,他们简直把他这个人都忘了。
“唉,我可不像你姑婆那么反对结婚。”寡妇说。“我真盼你们俩这档子婚事,称心如意。现在活着的人,像我那么知道你们两家家底的,一个也没啦。所以也没谁再这么希望啦。这全因为你们家的人从前这方面不走运哪。”
苏的呼吸不自然起来。
“他们这些人向来是心慈面软,要是他们知道,就连个苍蝇也不愿意弄死。”参加婚礼的女客继续说着。“可什么事碰巧都跟他们作对,要是事情一不顺心,心里就乱成一团,无疑是因为这样,他才出了事,传下来这么个故事——不过他是不是你们家的人,这也难说。”
“是怎么回事?”裘德说。
“唉——这个故事,你该知道嘛;他就是在棕房子旁边山头上上了绞架的,离马利格林到阿尔夫瑞顿路上那块里程碑不远,还有条路从那儿岔出去。不过,老天爷啊,这还是我爷爷那会儿的事儿呢;再说他也不一定就是你们家的人。”
“绞架立的地方,我倒知道。”裘德咕哝着。“不过这件事儿,我可压根儿没听说过。那个人——我和苏祖宗辈的——干了什么,是不是把他妻子杀啦?”
“也不全是那么回事儿。她跑啦,带着孩子到她朋友那儿去啦;她在朋友家那会儿,孩子死了。他想把尸首要回去,葬在他们家里人一个地方,可是她不干。有天晚上,她男人就赶辆车来了,硬闯进那家房子,把棺材偷走了;可他给逮住了,倔强得很呢,死也不肯说干吗闯民宅。他们就按盗窃罪把他收拾了,他就是为这个在棕房子小山上给吊起来,绞死的。他死了以后,他女人也疯了。不过说他是你们家里人,大概不是真的,就像跟我不沾边一样。”
从炉边发出来一个又小又慢的说话声音,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妈,我要是你,才不跟爸爸结婚呢!”这是时光老爹说的,他们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们早把他忘掉了。
“哦,这不过是讲故事嘛。”苏挺有兴致地说。
在他们举行婚礼前夕,寡妇给他们讲起这般令人为之激动的传说之后,他们都站起来,向客人道了晚安,各自回房歇了。
第二天早上,苏的精神紧张程度有增无减,她在动身之前把裘德悄悄拉进起坐室。“裘德,我要你吻我,要像情人那样吻我,要打心里吻我。”她说,哆哆嗦嗦,偎依着他,睫毛沾着泪花。“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吻我啦!我但愿咱们没开始办这件事才好呢。昨晚上讲的那个故事太吓人啦!我今天结婚的心思都给搞糟啦。听了它,我觉着咱们家就跟埃特里乌斯府①一样,脱不开悲剧性的厄运!”
①《旧约·列王纪》中说:耶罗波安为以色列北部之王,因他背叛罗波安王,耶和华说:“……因此,我必使灾祸;临到耶波罗安的家,将属耶波罗安家的男丁,无论困住的、自由的,都从以色列中剪除,必除尽耶罗波安的家,如人除粪土一般。……”
“要不就跟耶罗波安府①一样。”前神学研究者说。
①四旬斋指“灰礼拜三”至复活节前夕四十天。天主教及一些基督教会的信徒,在此期间斋戒、忏悔,以追思耶稣在旷野中的四十天。
“是啊!咱们两个去结婚恐怕太操切啦!我得对着你起誓,誓词跟我对从前那个丈夫起的一样,你呢,对我起誓,也跟先前对你那位夫人起的没两样。咱们已经有过一番试验,得到了教人猛省的教训,可咱们还是不管不顾!”
“你心里这么七上八下,弄得我也扫兴了。”他说。“我原来还当你一定欢天喜地呢。不过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假装喜欢又有什么意思!你觉着为这件事心里压抑,连带着叫我也觉着压抑啦!”
“这跟从前那个上午一样,叫人不痛快——就是这么回事。”她咕哝着。“现在咱们就去吧。”
他们挽着胳臂,开始往前面说过的那个登记处走,除了艾林寡妇,没别的证人陪着。天凄冷。沉暗,从“殿宇巍峨的泰晤士河”上吹过来浓重的湿雾,飘在整个市区上。登记处台阶上留着进去的人的泥脚印,过厅里放着湿漉漉的雨伞。处里头有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我们这对情人一眼看见一个大兵跟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履行结婚程序。苏、裘德和寡妇都站在后首地方,苏看着墙上的结婚通告。这间屋子在它的常客眼里是平平常常的,可是按他们两个脾性,就成了沉闷阴郁的地方了。一面墙从上到下摆的是小牛皮封面已经发霉的法律书籍,另外的地方放着邮政业务指南和其他参考书。用红带子扎好的卷宗放满了分格的文件架,有几个铁制保险柜嵌在墙里边,没上漆的地板也跟台阶一样,叫来过的客人的脚踩脏了。
那个兵沉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新娘却显得凄楚可怜,又羞又怕,一只眼睛已经给打青,显而易见,她很快就要做母亲。他们短短的手续一会儿办完了,两个人跟他们的朋友散散落落地走了出去。其中有个证人仿佛认识苏和裘德的样子,走过他们旁边时,信口对他们说:“瞧见刚才进来的那对儿吗?哈哈!那家伙今儿早上才从监狱放出来。她上监狱门口接他的,把他直接带到这儿来了。她可要赔上整个家当哟。”
苏转过头来,只见一个丑陋不堪的男人,头发剪得短短的,挽着一个大扁麻子脸的女人;那女人喝得满脸通红,再加上就要所愿得偿,一副得意的样子。他们怪模怪样地向出去的那对行礼,然后朝裘德和苏前面走过来。但是苏已经越来越气绥,直往后退,转到她的情人身边,小嘴就像个孩子难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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