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可不赞成你那个本能,狄克!”季令安郑重其事地说,“讲实在的,你这人素来沉着老练,遇事不慌不躁,怎么一阵子居然张皇失措呢。太叫我意外啦。我那会儿在你那儿,你说她这人难以捉摸,与众不同,我看你倒真是这样啊!”
“有个女人,你知道她品性纯良,她向你苦苦哀求把她放走,你以前有没有在这样的女人前面站着过?你是不是那个男人,她跪在你面前,求你开恩?”
“我可没那样的运气,当过那样的男人。”
“那我就认为你没根据提高见。我就是那个男人。谁要是有点大丈夫气概,或者行侠仗义的心肠,事情也就大变样啦。我那么多年没沾过女人,——压根儿没想到,只要把个女人带到教堂,给她手指头戴上戒指,就完全可以把个人拴在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悲剧里,就如同她跟我这会儿一块儿受的那样。”
“唉,你让她离开你,要是她一个人过,用这些托词,我倒许认可,可是她跟一个浪荡子凑到一块儿——那可就另一码事啦。”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照我看,她宁可忍受眼前痛苦,也决不会在强迫之下同他分开,这又怎么说?这都是看她自己的心愿。至于说要手段,继续跟丈夫过,欺骗他,把他蒙在鼓里,这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过她至今也没明确表示跟他一块儿过,就是他妻子,虽然我认为她有这个意思……再说,我也算看得一清二楚啦,他们俩的感情不是那类卑鄙下流、纯属动物性质的感情;糟也糟在这个地方,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来,他们的爱情一定会天长地久,永不会变啦。这会儿还可以跟你讲明白,我刚结婚叫人羡慕的头几个礼拜,我的心还没平静如常,有个晚上他们俩一块儿呆在学校里,我就躲在一边,听他们说话。我这会儿觉着惭愧,不过当时我觉得我不过行使法律赋予的权利就是啦。我发现他们的亲呢中间深深隐藏着一种非同一般的契合,或者说同情吧,它把一切粗鄙气息都扫得一干二净。他们至高无上的愿望就是厮守在一起——把彼此的情感、幻觉和梦想交融共享。”
“柏拉图式恋爱①嘛!”
①指两性心灵契合无间,如出一体的爱情。
“唉,不是。说雪莱式①的倒更近乎事实。他们那样子叫我想起了——什么名字呀——莱昂和希娜②吧。也有点保尔和维吉尼亚③的味道。我越往深里想,就越朝他们一边倒啦。”
①雪莱长诗《伊斯兰的反叛》中的人物,他们体现了雪莱式爱情。
②法国作家雅克·亨利·伯那丹·德·圣彼埃尔(1737—1814)的小说《保尔与维吉尼亚》中的主人公,他们热烈相恋,历尽欢乐和痛苦,终至情死。
③参见35页注2。朗是英译者。
“要是别人全照你这么干,那不是家庭普遍大散伙吗?家庭就算不上社会单位啦。”
“是啊——我想我是太离谱啦!”费乐生伤心地说,“我向来在推理方面不高明,你总没忘吧。然而我不明白,何以没有男人、女人跟孩子就成不了社会单位。”
“不得了喽!——母系社会喽!……她是不是也说过这一套呀?”
“哦,没有。她还想不到,这方面我比苏还苏呢——就在这二十四个钟头里,我思想转了弯啦!”
“这可要在这一方搞得人心大乱、舆论大哗呀。老天爷——沙氏顿该怎么说呢!”
“它怎么说三道四,我说不上来,我也不知道——我啥也不知道!……我不是说了嘛,我无非是直感,一推论就不行。”
“现在,”季令安说,“咱们把这个放放,先喝点。”他从楼下拿来瓶苹果酒,他们一个人喝了一大杯。他继续说,“我看你是昏了头啦,跟你平常一点不像。你回去先拿定主意,她怎么犯毛病,都得忍住,就是千万别让她走。我听见人人都夸她是俏实的小妞儿呢。”
“是啊,一点不错啊,就因为这样才叫人特别难受!好啦,我该走啦,回去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季令安陪他朋友走了一英里。尽管谈的东西太离奇,他还是希望就此恢复昔年他们推心置腹的友谊。“盯住她别放!”这是他最后一句话,飘荡在费乐生身后的夜空。他的朋友回了句“好,好!”就算了。
但是在那满天乌云、四野无声,唯有斯陶河支流水声潺潺清晰可辨的夜里,费乐生踽踽独行的时候,他说,“季令安,我的朋友,我看你也只好这样说说,再也拿不出什么更有力的论据来驳我啦。”
“我看得把她足足敲打敲打,叫她明白过来才行呢——我认为这才是好办法!”季令安独自一边往回走,一边嘟嘟囔囔的。
第二天早晨到来了,吃早饭时,费乐生对苏说:
“你可以走啦——随便跟哪个人一块儿都行。我绝对同意,无条件同意。”
费乐生一旦得出这个结论,他就越来越觉得这个结论是无可置疑地正确。他正对一个靠他发慈悲的女人克尽责任,这叫他渐见超脱,有宁静之感,把他原来因纵她而去而引起的悲苦冲淡了。
又过了些天,到了他们最后一次一块儿用餐的晚上,风高云暗,耸立崖顶的乡镇的天气很少不这样。她珊娜走进小客厅用茶点时的神情;她的柔若无骨的苗条腰身;她因日夜不停地焦灼而由圆见长的脸庞;异常苍白的脸色,和由此所表现的与她的风华正茂、无忧无虑的年纪绝不相容的种种悲剧可能性;她东吃一口,西吃一口,却实际上一点吃不下去的无奈——这一切的一切在他是何等刻骨铭心,难以磨灭啊。她的态度踌躇不安,本来是担心他会因她的行动而受到损害,然而在不知内情的局外人看来,恐怕要把这种表现错解成她不高兴他在剩下的几分钟还打扰她。
“你还是喝点茶,就着片火腿,要么鸡蛋,别的东西也好吧?就那么一口黄油面包,这趟路哪能顶事啊。”
她接过他递过来的那片火腿。他们坐着拉扯些家常琐事,什么他在哪儿可以找到柜子的钥匙啦,哪些账还清了、哪些没还啦,等等。
“我这人天生是个打光棍的命,你知道,苏。”他说,故意做得爽气,免得她不自在。“所以没有妻子,确实不会混不下去,不会像别人一阵子有过妻子那样。再说,我的爱好又广又深,一直想把‘维塞克斯郡的古罗马文物’写出来,光这个就把我的业余时间全占满啦。”
“要是照从前那样,你什么时候送点稿子给我抄,我一定乐意办!”她温顺而谦和地说。“我还——是个——朋友,很愿意给你帮忙。”
费乐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不必啦,我觉着咱们既然要分开,顶好分到底。就是这个道理,我才什么问题都不问你,尤其是不想你再告诉我你的动静,连你的住址也不必告诉我……现在,你要钱吗?你总得有点钱,你知道。”
“哦,里查,我可不想拿你的钱离开你!别的东西,我也不要。我的钱够我用一阵子,裘德会让我——”
“你要是不介意,他的事,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听。你自由啦,绝对自由!你要走什么路,那是你自己的事嘤。”
“太好啦。不过我还得跟你说一下,我装了一两件自己的换洗衣服,还有一两件东西也是我自己的。我想请你查查里边的东西,再关箱子。另外有个小包,以后要放到裘德的旅行包里头。”
“我当然不会查你的行李,不会干那样的事!我希望你把四分之三的家具也拿走。我不想为这些东西操心。我父母留下来的东西,我还是有点感情,舍不得,不过剩下的东西,随便你什么时候来取都行。”
“我才不会那样呢。”
“你是六点半火车走吧,对不对?现在差一刻就六点啦。”
“你……你似乎对我走无动于衷啊,里查!”
“哦,是啊——大概是。”
“你一举一动这样,我真是非常喜欢你。我不把你当我的丈夫,而是当做从前的老师,我就喜欢你,这可真怪。我决不想装腔作势,说我爱你,因为你也明白我并不爱你,只拿你当朋友就是啦。不过我觉得你不折不扣是个朋友啊。”
她一说到这些心事,眼圈就有点湿,正好车站马车赶过来接她走。费乐生看着她的东西放到车顶上,扶她上了车,跟她说再见的时候,忍不住露出要吻她的意思。赶马车的看到他们高高兴兴分别的态度,心里一定当她不过短期外出做客哩。
费乐生一进到家里,就上楼打开了对着马车驶去方向的那扇窗子。马车轮声很快消失了。他又下了楼,脸皮皱缩,仿佛强忍着痛苦。他戴好帽子,出了家门,沿马车行驶的路线走了一英里光景,突然又掉头回家。
他刚进门就听见朋友季令安从前屋里跟他招呼的声音。
“我敲了半天门,没人理,一看你门开着,我干脆进来了,自己招待自己就是啦。我说过来看你,你想必记得。”
“记得记得,特别是你今天晚上来,我真是感激不尽哪,季令安!”
“你夫人怎么样啦——”
“她挺好,走啦——刚走的。那是她的茶杯,一个钟头之前她喝完了的。那是她用过的盘子——”费乐生喉头哽住,说不下去了,他转过身把茶具推到一边。
“你用过茶点没有?”他声音立刻恢复正常,问道。
“没用——已经用过啦——别费心好吧。”季令安赶忙说。“是啦,你是说她走啦?”
“对,她走啦……我也许会为她送了命,可是决不会借法律之名虐害她。依我看,她是上她情人那儿。他们今后如何,我说不上来。反正她是经我完全同意才走的。”
费乐生的声音表现出果决、沉着,叫他的朋友不好再提意见。“那我——就走好不好?”季令安问。
“别走,别走,你来了真是大恩大德啊。我还有点东西要清理清理,你就帮帮忙,行吧?”
季令安表示可以。到楼上屋子以后,小学老师拉开抽屉,动手把苏的东西,放到一个大箱子里。“叫她带东西走,她一样不肯拿。”他接下去。“不过我决定让她随自己的意思生活那会儿,的确是下定决心了。”
“有些男人顶多同意分居就是了。”
“我什么都仔细斟酌过,不想再争论啦。拿婚姻这件事说吧,我从前是顶顶老派的,现在还这样——其实我压根儿没思考过其中的道德含义,不过有些事实逼上门来了,就是想否认它们也不行啊。”
他们继续装箱子,没说话。完事以后,费乐生把箱盖关上,锁好。“这些东西,”他说,“以后让别人看她打扮好啦,我算看不到啦!”
第05节
比上面说的那个时间还早二十四个钟头,苏就给裘德写了如下短信:
一切如我所告。我预定明晚离此。费乐生与我都认为天黑后走不那么惹眼。我心里非常慌,将于七点差一刻到达,请你一定到麦尔切斯特车站接我。亲爱的裘德,我知你必来不误,但我甚为胆怯,望你务必准时。此事自始至终他待我极为厚道!
亟盼见面!
苏
公共马车载着她——那晚唯一旅客——驶下山镇,越来越远。她不断望着后退的道路,神情凄苦,但是她显然已下定决心,义无反顾。
她坐的上行车要看到信号才停。她觉得一列力量如此强大的火车竟然为她这个逃出合法家庭的人停下来,可谓奇矣。
这段旅程经过二十分钟就结束了,苏开始把自己的东西归到一起,准备下车。火车在麦尔切斯特站刚一靠站,就有人把车门推开,原来正是裘德。他立刻进了车厢,手上拿着黑提包,身穿礼拜天和工余晚上才穿的深色套装,真是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他眼里燃烧着对她的热烈的情意。
“哦,裘德呀!”她两只手把他的手握住,情绪紧张,难以抑制断断续续、有声无泪的抽咽。“我——我太高兴啦!就在这儿下车吧?”
“不在这儿下。亲爱的,我上车!我已经安排好啦。除了这个包,我还有个大箱子,已经打好行李票啦。”
“可是我干吗不下去呀?咱们怎么不呆在这地方?”
“咱们可不便呆在这地方,你还没明白过来呢。这儿人认识咱们——反正人家对我都挺熟的。我订了到奥尔布里肯的票,这是你上那儿的票,因为你手里的票就到这儿。”
“我原来想咱们呆在这儿呢。”她重说了一遍。
“那可绝对不行!”
“唉,也许不行吧。”
“我给你写信来不及了,没法告诉你我想好要去的地方。奥尔布里肯大得多,六七千号人,咱们的事,那儿谁也不知道。”
“这么说,这儿大教堂的活儿,你丢下不干了?”
“就是。因为太突然啦——你信里传到的消息实在想不到。要是严格的话,人家本来可以要我干完这礼拜的活才行,不过一跟他们说我有急事,他们也就放了我。亲爱的苏啊,只要你吩咐,我哪一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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