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叠叠的,然后用三股叉把它们在火里来回翻,书烧得发出火光,把房子后院、猪圈和他的脸都照亮,直亮到差不多烧干净为止。
他现在在这地方算是个外乡人。但是还是有过路的乡亲们隔着篱笆跟他说话。
“我看你这是烧你老姑婆的破烂吧;唉,要是在一所房子里头住上八十年,边边角角不堆满了破破烂烂才怪呢。”
还不到下夜一点钟,他就把杰洛米·泰勒、巴特勒、道特里治、帕莱、普赛、纽门和其他人的著作里里外外带封皮都烧成了灰。夜里静悄悄,他一边用三股叉把碎纸片翻来翻去,一边心里想他已经不再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了,这种解脱感使他的内心复归平静。他当然可以跟从前一样保持信仰,不过他再也不会去宣讲布道,再也不会自命虔诚,冒充权威,滔滔不绝地去教训别人。苏原来还当他这个以信仰权威自居的人会首先做到身体力行呢。既然他热恋着苏,他只能算是个普通罪人,不是个戴着假面具的欺世盗名者。
同时,苏那天早上跟他分手后,就直往车站去,一路上眼泪汪汪,因为她想着自己不该往回跑,让他吻,裘德不该装得不是个情人,以至于逼得她受一时冲动的支配,做了习俗不容许的事,哪怕这算不上错事也罢。她自己倒很想把这叫错事,因为苏的逻辑本是错乱颠倒,老像是觉着什么事没干的时候大概不错,一干了,就错了;换句话说,凡事理论上都是对的,一实践就错了。
“我看我实在太软弱啦!”她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嘴里迸出这一句,时不时地甩甩眼泪。“他吻得那么热烈,跟情人吻一样啊!——唉,情人就那么吻呀!我以后再不给他写信啦,至少得过老长老长一段时间才写呢,要叫他了解了解我多尊贵!我希望就这样狠狠整他一顿——叫他明儿早上就盼信,后天还盼,大后天还盼,盼得没个完,就是没信来。他老悬着心,心里一定苦得很——他只好这样啦,就这样啦,我才高兴哪!”于是她又为可怜的裘德要受她的不断摆布而流下眼泪,她原来可怜自己就泪如泉涌,这一来两种眼泪汇而为一了。
这位娇小玲珑的妻子紧一阵慢一阵地望前走,气喘心跳,绝望地死盯着前面,苦恼不堪,弄得两眼失神。她是个超凡脱俗、心细如发、感觉锐敏的女儿家,脾气和本能都不适宜去履行同费乐生的婚姻关系,觉得他不如人意,可能也难得男人足以班配得了她。
费乐生到火车停靠的站接她,看她烦恼样儿,想准是因为她始婆去世和下葬弄得心情恶劣。他给她讲起每天干了什么,又说一位多年不见的名叫季令安的朋友,邻镇小学的教师,来看过他。她坐在公共马车顶层他身边,马车爬坡进镇的时候,她不断地看着发白的道路和路两侧的榛树丛,忽然带着问心有愧的神情说:
“里查——我让福来先生握了我的手,握了好半天。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觉着错了?”
他显然正在想完全不相干的事,听她一说才转过神来,含含糊糊说,“哦,是那样吗?你们干吗那样?”
“我不知道。他要握,我就让他握啦。”
“希望那叫他高兴吧。我看这不算什么新鲜事。”
他们没接着往下谈。如果一位明察秋毫的法官在法庭上审理这桩案子,大概会援笔在案件记录簿上记下这个不合情理的事实:苏是以细行不谨来代换大节有亏,因为她对裘德同她接吻这一点一字不提。
吃过晚饭,费乐生坐着查阅学生出席状况,苏还是平常少有的缄默、紧张、心神不定的样子。后来她说她乏了,要早点睡。费乐生上楼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三刻了,他让枯燥无味的学生出、缺席数字搞得很累。进了卧室,他走到窗前,脸靠近玻璃。白天从那儿可以俯瞰布莱摩谷三十到四十英里以外的地方,连维塞克斯都可人望。他屏息伫立,凝望那覆盖从近到远的景色的神秘的黑夜。他不断地想事。“我认为,”他最后说,没回过头去,“我得叫校董会换家文具店。这回送来的作业本全错了。”
没有回答。他以为苏在打盹,就接着说:
“教室里的通风器得重装一下,它对着我的脑袋吹,毫不留情,把我的耳朵都吹疼了。”
因为屋里像是比她平常在家要静得多,他就转过身来。在年久失修的葛庐老宅里,楼上下都装着厚重、阴郁的橡木壁板,庞大的壁炉架直抵天花板,它们同他为她购置的铜床,成套新桦木家具,形成了古怪的对比,隔着三个世纪的两种风格好像在颤悠悠的地板上彼此点头。
“素!”他说(他平常这么喊她)。
她没在床上,不过她显然在床上呆过——她那边的被子什么的都掀开了。他以为她大概忘了厨房里什么小事,又下楼去查看一下。他自己就脱了外衣,安安静静歇了几分钟,后来他看她还没上来,就手持蜡烛,走到楼梯口,又喊了声“素!”。
“哎!”她的声音从厨房远远地传过来。
“你半夜里到下边干什么——犯不着没事找累受啊!”
“我不困。我看书呢,这儿火旺些。”
他睡下来。夜里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看到那时候她还不在,就点上蜡烛,急忙走出卧室,到了楼梯口,又喊她名字。
她跟前面一样回了一声“哎!”,不过声音又小又闷,他刚能听见,还弄不明白声音是从哪儿过来的呢。原来楼下的楼梯肚子是个放衣服杂物的储藏室,上面没开窗户,声音像是从那儿发出的。门关着,也没扣死。费乐生吓了一跳,就走过去,心里纳闷她是不是精神上犯了点病。
“你在那里头干什么?”他问。
“这么晚啦,我就到这儿来啦,省得打搅你。”
“可那儿不是没床吗?再说也不透气呀!你要是整夜呆在里头,要憋死呀!”
“哦,我看憋不死。你别为我烦心吧。”
“可是,”费乐生抓住门把手,要把门拉开。她本来在里边用根细绳把门拴住,这下子让他拉断了。里边没床,她在地上铺了几块地毯,在储藏室非常狭小的空间里给自己营造了一个小窝。
他往里一看她,她一下子蹦起来,眼睛睁得老大,身上直哆嗦。
“你不应该把门拉开!”她激动地大声说。“你怎么好这样!哦,你走,请你走吧!”
她穿着白睡衣,向他哀求,经阴暗的木头间一村,那样子真是楚楚可怜,他不禁心中非常懊恼。她继续央告他别打搅她。
“我一直对你很好,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居然想起来这么个干法,真是大胡闹啦!”
“是啊,”她哭着说,“这我知道!我看这是我错了,是我坏!非常对不起。不过这也不好都怪我!”
“那怪谁?怪我?”
“不怪你——我也不知道!我想该怪天怪地吧——什么都得怪,因为它们太可怕。太残酷啦!”
“唉,说这个有什么用啊!深更半夜,把家里搅得这么乱糟糟,不成体统!咱们要是不注意,艾利沙就听见啦!”——他说的是女仆——“想想吧,万一这时候哪位牧师来看咱们,该怎么说啊!苏,你这么怪里怪气叫我讨厌。你这是乱来,太出格喽!……不过我也不想硬要你怎么样,还是劝你别把门关得太紧,要不然明天早上我就看见你闷过去啦。”
第二天早上,他一起来就立刻去看储藏室,但是苏已经在楼下了。那里边还留着她呆过的小窝,上面挂着蜘蛛网。“女人要是讨厌别人,可真够呛,连蜘蛛都不怕啦!”他没好气地说。
他看见她坐在早餐桌旁。他们开始吃早饭,简直无话可说。人行道上,镇上居民来来往往(或者应该说车行道,它比小客厅地面要高出两三英尺,因为那地方当时还没铺什么人行道),他们一边走一边向下面那对幸福的夫妇打招呼,问他们早安。
“里查,”她突然开口,“我要是不跟你一块儿过,你干不干?”
“不在一块儿过?怎么,我没娶你之前,你是那个样儿,要是不一块儿过,结婚还有什么意思?”
“我要是跟你说了,你肯定对我不高兴。”
“我倒想领教领教。”
“因为我当时别无选择。结婚之前老早我就答应了你的求婚,这你没忘吧。以后日子一长,我就后悔不该答应你,一直想找个体面的办法把这事了结。不过由于我做不到,我就变得什么习俗都不放眼里,更不往心里去。后来你知道丑闻传开了,我就让进修学校开除了。当初你那么费心费力,又费了时间才把我弄进去。那件事叫我怕死了,当时看来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婚约保留下去。当然,我,尤其是我,根本不必管人家说三道四,可我是个胆小鬼——有那么多女人是胆小鬼——我什么不在乎陈规陋习云云那套空话全九霄云外去啦。要是当初没裹进那件事里头,我就一刀两断也倒好,虽说伤了你感情,反倒比后来跟你结了婚,我一辈子伤你感情,要好得多……你这人真是度量大,对那些谣言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我这会儿得老老实实跟你说,当时我也考虑过那件事的可能情形,还追问过你的表亲。”
“哎呀。”她说,惊讶中有痛苦。
“我对你没怀疑!”
“可是你追问过啦!”
“他说的,我信。”
她眼泪涌上来了。“他可不会追问呀!”她说,“不过你没回答我。你让不让我走?我知道我这么问岂有此理——”
“就是岂有此理。”
“可我一定要问!关于家庭的法律该按禀性制定,禀性应该分类。人们性格上各具特点,有些人因为那些条条杠杠称心如意,另外一些人就遭了殃。……你让不让我走?”
“但是咱们是结了婚的——”
她发作起来:“要是你明知道你根本没什么罪过,可是那些法律和诏令把你弄得那么惨,什么法律和诏令,你还管它三七二十一吗?”
“不过你不喜欢我,你就是有罪过!”
“我可是喜欢你啊!不过我那时候没仔细想过,男人跟女人一块儿过,喜欢之外还有那么多事啊。可是万一有了我那样的感受,那就别管什么环境,也别管合法不合法,也成了通奸啦。哪——我说过啦!……你让不让我走,里查?”
“苏珊娜,你这么胡搅蛮缠,叫我太伤心啦!”
“咱们怎么就不能彼此放开手呢?咱们能订婚约,也一定可以取消它嘛——解铃还得要系铃人——当然这样未必跟法律合得上,可是合乎道德,尤其是还没像生儿育女那样子的新玩意儿要顾着。以后咱们还可以做朋友,见了面,谁也不觉着痛苦。再过几年,咱们就死了,那时候谁还管你当初把我从禁锢中放出过一会儿。我敢说你认为我瞎胡闹,神经出了毛病,想入非非什么的。啊——要是我生下来没害人,干吗我生下来就该受这份罪?”
“但是你生下来就害了我——害了我!再说你宣过誓你爱我!”
“不错,是这么回事!我这会儿就错在这儿。我老是错个没完!宣了誓,就把你捆住,非爱下去不可,这就跟宣了誓老得信一种信经一样,就跟稀里糊涂宣了誓老吃那样饭、老喝那样酒一样。”
“你这意思难道是说,离开我,一个人独立生活?”
“嗯,要是你一定要我这样,我从命。不过我的意思跟裘德一块儿过。”
“成他的老婆。”
“那得看我怎么定。”
费乐生痛苦得身子直抽。
苏接着说:“不论男的,还是女的,‘如果让世界或者他自己所属的那份世界,替他选定什么样生活计划,那么他不过像个类人猿依样画葫芦而已,谈不上还需要其他本事。’这是密尔①说的。我一直把这些话奉为圭桌。你怎么就不能按这些话行事?我就是按他的话行事,永远按他的话行事。”
①亚历山大·冯·洪堡(1796—1859),德国探险家和科学家,著有《新大陆赤道区旅行记》和《宇宙》。
“我管它什么密尔不密尔!”他呻吟着,“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要是你让我说的话,咱们结婚之前,我再也料不到,到这会儿才猜出来,你原来就跟裘德·福来恋爱,这会儿还是在跟他恋爱哪!”
“你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往下猜好啦,反正你已经猜开头啦。可是你想过没有,要是我当初就跟他恋爱,我何必到这会儿求你让我走,跟他过?”
最后一刻,她失掉了勇气,只好背城惜一,抛出这个“令人信服的具有权威性”的论据,而他显然觉着这不在话下,但又非回答不可。幸好学校的钟响了,免了费乐生当场一答之苦。她开始表现得那样没有理性,那样恬不知耻,他倒真情愿把她以妻子身分提出的非分要求只看成她那些小小怪癖又添了一桩。
那天早晨,他们照常到学校。苏进教室后,他只要眼睛往那边一转,就可以透过玻璃隔扇瞧见她的后脑勺。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