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力还是苦于索解的时候,能给他提示要领,使他能对问题豁然贯通,掌握精要。
他不能再这样沉湎于空想了,考虑考虑现实情况是绝对必要的。他以前把他的空闲时间一味用在含混的所谓“个人钻研”上,不看一下实效,到头来究竟有什么收获?
“我早就该这样想啦,”他在回家路上说,“我说要按学习计划来,可是方向既不明,目标又不准,那还不如根本不靠什么计划呢。我老是这么在学院外头瞎转悠,仿佛里头真会伸出胳臂,把我举起来,放到里头去,可哪儿有这门子好事呀!我得找到专门的路道才行哪。”
下个礼拜他就按自己的设想开展活动。有天下午似乎机会来了,一位风度高雅的老先生,人家讲他是某学院院长,正在一块花园似的私人界地上的公用小路散步,正好离裘德坐的地方挺近。老先生走近了一点,裘德心急地盯着他脸看。老先生倒是慈眉善目、能替人着想的样子,不过也透着内向,不大爱搭理人。裘德转念一想,还是不宜冒昧上前跟他搭话。不过这回跟他照个面,虽说事出偶然,对他却大有启发:他想倘若他能给几位德高望重、博学强识的老院长写信,陈述自己的困难,征求他们的意见,倒也不失为聪明之举。
下边一两个礼拜,他心里揣着这个主意到城里他认为适宜的地方呆着,便于有机会见到些超群迈众的院长、学监和其他学院负责人之流;最后他算挑中了五位,按人心不同、各如其面的想法,他们都透着目光如炬、慧眼识人;于是他向五位发了信,简述自己种种困难,请求他们对他在这种难乎为继的状况下何去何从,惠予指教。
信付邮后,裘德思想上又开始觉得这事情办得不妥,但愿那些信都没寄到才好。“这年头到处都是乱拉关系、爱出风头、言行粗鄙的家伙,乱写什么申请信,我怎么会不知道不应该给素昧平生的人这样写信呢?他们总不免往坏里头想,认为我是个招摇撞骗的家伙、好吃懒做的饭桶、生来心术不正的东西……也许我还真是那号人呢。”
尽管这样,他还是始终抱着收到回信的希望,把这看成他起死回生的最后机会。他等了一天又一天,嘴里说再盼着回信可太荒唐了,心里还是盼个没完。就在他等信的工夫,无意中听到费乐生的消息,一下子弄得他心乱如麻。费乐生要推掉基督堂城外那所小学,转到更往南去的中维塞克斯一所大点的小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他的表亲有什么影响?是不是老师因为现在要担负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生活而采取的切实可行的步骤?看来可能是这么回事儿,可他不想就这么肯定。费乐生跟他自己心坎上供养的年轻姑娘之间那层情好关系叫他极为反感,其结果是他决不会为学习计划向费乐生讨教。
同时,学术界名人仍然没给裘德回音,这年轻人只好跟以前一样全靠自己解决问题。但是,希望如此渺茫弄得他心情更加郁闷。他用了间接办法去打听有什么出路,很快就搞清楚了:让他长期疑虑、惴惴不安的事情,只有靠他取得领取奖学金和助学金资格,才是他唯一能走的光明之路。但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非得接受大量的指导不可,此外要有一些生而具备的才干。另一个问题是,靠自订的程序从事自学的人,无论涉猎多广多深,哪怕持续不断花上十年苦功,要想同在训练有素的教师指导下过着学习生活,而且为取得合格条件早经努力的那些人进行竞争,并指望取得成功,那也是谈何容易啊。
还有一条路,姑且这么说吧,就是用“捐班”办法弄到资格,对他这样人倒不失为实实在在的公开的道路,困难只限于物质方面。他按照自己得到的资料开始核计物质方面的障碍有多大规模,最后计算的结果令他心灰意冷,因为就算他财运极为亨通,有能力按一定比率攒钱,其间也将历尽十五年光阴,方能博得向学院院长呈缴个人全面鉴定的正式证明的机会和参加入学考试的资格。所以采取这条道路在他也毫无希望可言。
他看透了这地方对他施展的迷幻术够多迷离惝忄兄而诡谲多端。想当年它就凭它在天际的一片光景对他展示了魔力,他这个做梦的青年就上了钩,一心想到它那儿,一心想在它那儿生活,一心想在学院和教堂中间徜徉,一心想儒染所谓“地方精神”,认为这一切都是彰明较著、要悉心毕力以赴的理想。“只要我到了那儿,”他就像克鲁索①那样大言不惭地对他的大船说,“下边什么事就看我的时间精力啦。”如果他当初根本没陷进这假象充斥之地,不慑于它的外观与空谈,而是到热闹繁忙的商业城市去,凭自己的精明强干,以赚钱发财为目标,脚踏实地来评估自己的计划,无论怎么样,一切都会胜强百倍啊。唉,这一比较,事情也就显得十分亮堂。学习计划受到了理性的检验,也就跟五光十色的肥皂泡一样,一下子炸碎了。他回顾以往多年自己的足迹,感触独深,正应了海涅②说的话:
①海涅(1797—1856),德国浪漫派诗人。
②圆形会堂的形制实本于牛津的舍尔登会堂。该堂由先后任伦敦主教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舍尔登倡建,由伦恩设计,另辟蹊径,著称于世。
在那年轻人的富于灵感而炯炯有神的双眸的上空,
我瞧见身披彩衣、装腔作势的愚人帽在晃动。
所幸的是,他以前没机会把亲爱的苏也牵扯进他这一败涂地的境遇,没给她的生活注入失望。而且他终于明白过来自身本来就有的种种条件限制,而这个痛苦的觉醒过程现在不该让她了解。对他从前如何在妙手空空、一贫如洗、前途难卜的条件下所进行的惨痛的斗争,她毕竟所知有限。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他从梦中醒来的光景,当时他恍恍惚惚,不知怎么才好,于是走进了圆形会堂①。它是这有异常动人风貌的独特城市的独特建筑,顶上是带天窗的八角形阁楼,每面均有窗户,从那儿可纵览全城和它的巍峨建筑。裘德登上了阁楼,凭窗骋目,景色一望无余。他心绪万千,悲愤填膺,同时屹然不屈,崇楼杰阁以及与它们关联着的事物与特权,根本与他无缘。他凝视从前没工夫一顾的宏大图书馆浮现在空中的房顶,而随着阳光照临之处又是林林总总的尖塔、学院、山墙、街衢、礼拜堂和四方院,这一切构成了举世无双的风光,犹如气势磅礴的大合奏。他看明白他的命运不是寄托在这些东西上,而是留在自己身在其内的劳动者中间,同他们一块儿在自己也寄居的穷街陋巷中安身立命。尽管观光者和颂扬者根本不承认它们是城市本身一部分,然而若没有那儿的栖居者,勤奋的读书人固然读不成书,高尚的思想家也活不下去。
①信经谓基督教信条,尤指拉丁文《尼西亚信经》与《使徒信经》。
他的目光越过城区,投向远处的乡间,葱茏的林木挡住了他的视线,把她掩蔽起来了。原先她的音容笑貌成了他的心灵的依靠,而同她的睽离却变成令人发狂的精神折磨。对于这一重打击,他或许可以诿之于命该如此,勉能承受。有苏同他形影相依,不论他的野心落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总可付之一笑。而没有苏,他长期承受的身心过度紧张所产生的反应势必对他造成悲惨后果。费乐生以前求知问道无疑也曾碰到他所尝到的那样闭门羹而痛感失望。然而小学教师如今有了甜蜜的苏,这就使他得了安慰,也有了福。而他又有谁来安慰呢!
他从阁楼下来,到了街上,无精打采地往前走,到了一个客店前面,就进去了。他很快一连喝了三杯啤酒,出来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在闪烁的路灯光下,悠悠荡荡地回家吃晚饭。在桌子旁边没坐多大一会儿,房东太太给他送来一封刚到的信。她放信的时候,脸上煞有介事地一副预感发生大事的神气。裘德一看,上面有个学院的钢印,他曾经向该院院长发过信。“着啊——最后总算来了一个啦!”裘德大声喊道。
信的内容简短,跟他盼望已久的内容未免南辕北辙,不过的确是以院长个人名义寄来的。内容写的是:石匠J.福来先生:
接读大函,甚感兴趣。据你所述,得悉你为工人。现不揣冒昧,奉告如次:你似应谨守本业,一以贯之,则成功机会必不负苦心人,较另择高就裨益良多。鄙见如此,谨覆。
T.太徒弗奈于圣书学院
这个意见真是洞明世态,入情入理极了,但是裘德却大为恼火。他本来明知是这么回事,也知道它说的是大实话,可是他感到这是对他的十年辛苦狠狠揍了一巴掌。这下子影响实在太大了,他一气之下,什么都不顾了,猛地从桌边挺起身子,不是照平常那样看书,而是朝楼下跑。他上了街,站在一个吧台旁边,稀里糊涂地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稀里糊涂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市中部一个叫四路口的地方,昏昏沉沉地盯着一群人,神不守舍。后来他清醒过来了,开始跟站岗的警察搭起话来。
警察打了个阿欠,伸了伸胳臂肘,脚后跟往一块儿一磕,长了一英寸半,觉着挺有味儿地望着裘德,说:“小伙子,你醉了吧?”
“没醉,还早着呢。”他故意说俏皮话。
不管他这会儿多软弱,他脑子倒是完全没有乱。警察下边说的话,他只听见了一两句。他苦苦思索,多少像他这样百般苦斗的人站在这十字路口上,从来也没人搭理过。路口的历史比城里最古老的学院的历史还悠久呢。一点也不假,在它那儿着实看得到历代古人阴魂不散,成群结队,挤挤撞撞;他们会聚在那儿,演出过喜剧、悲剧和笑剧;那可是真人真事,真刀真枪的表演,激烈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人们当年站在四路口,大谈特谈拿破仑怎样胜利和失败呀,美洲怎样沦于敌手呀,查理王怎样被处决呀,殉教者怎样受火刑呀,十字军怎样跨海东征呀,诺曼底的威廉怎样征服呀,说不定还要讲到恺撒怎样挥师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呢。多少男男女女在这儿凑到一块儿,相爱了,反目了;成婚了,仳离了;你等着我,我念着你;你因我吃苦,我为你受罪;你占我上风,我压你气势;吃起醋来,就你骂我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超生,然后又回心转意,和好如初,但求上天保佑,有福同享。
他开始认识到市井生活是一部人性的万宝全书,它搏动有力,生生不息;它变化多端,花样百出;它小中见大,粗中有细;这样一看,市井生活比长袍先生的学院生活真是无限地高明啊。他前面这些为生活苦苦挣扎的男男女女才是基督堂的真正本色,虽然他们简直不知道什么“基督”呀,或什么“堂”。事情往往就这么令人忍俊不禁,这也是其一。至于那流动不居的学生和导师们固然从他们的角度对“基督”或“堂”自有一番见解,可那完全不是当地原汁原味的基督堂。
他看看表;为了印证他的观感,一直走下去,进了一家大众娱乐厅,里边有个不设座位的音乐会正在演奏。裘德一进去,就瞧见屋里到处是铺子的小伙计。大姑娘、丘八大爷、学徒、叼着香烟的十一岁的娃儿们、还算体面人家的出来想打野食的轻挑娘儿们。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啊,他算是人门啦。乐队奏着曲子,大群人转来转去,你推我操。一会儿隔一会儿,汉子们跑上去,唱个凑趣逗乐的歌儿。
但是苏的精灵似乎老跟着他,不许他跟风骚的小妞儿调情、喝酒;她们直往他这边儿凑,变着法儿要在他身上找点乐子。七点钟一到,他就走了,宁肯绕个大圈子往家走,为的是经过给他写信的院长的学院的大门。
大门关着。冲动之下,他从口袋里掏出当工人的总是随身带着的笔,顺着院墙一挥而就:
“我也有聪明,与你们一样,并非不及你们;你们所说的,
谁不知道呢?”
——《约伯记》第十二章第三节
第07节
怨气出了,他心里舒坦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想自己那么狂妄自大,又大笑了一阵。不过他这笑是病态的、苦涩的。他又把院长来信看了一遍,字里行间的至理明言起先叫他大力气恼研究。融会诸家,继承二程思想,建立完整的理论体系,集,这会儿却叫他寒了心,泄了气。他自认实在是个糊涂虫。
他在学问和爱情两方面的追求都让人勾销了,也就没心肠再去接着干活。每当他自认命中注定当不上大学生,心境逐渐平静下来时候,他跟苏之间绝无任何希望的关系就来搅扰他。他这辈子遇上的这个本来是内亲的意中人,因为他结过婚,已经完全落空,可是前尘旧影一直残酷地索绕在他心头,逼得他没法忍受。为了消愁解闷,他只好一头奔出去,寻找那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在一个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