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怎么没看出来是他呀!”她声音又快又亮地喊了出来。“裘德呀——瞧你这个认真劲儿,钻进去都出不来啦!”
裘德从神游中惊醒过来,瞧见了她。“哦——是苏呀!”他说,一时不知怎么好,心里可又高兴,脸刷地红了。“这全是你的学生吧,没错儿!我看见学校都排在下午入场,所以我猜你们也要来。我看得人了迷,连在哪儿都忘啦。它多叫人缅怀圣世哟!我可以花上几个钟头足足看个够,可我就那么几分钟,糟透啦!因为我这会儿就在这旁边地方干活呢。”
“你这位表亲可真聪明得厉害哪,她毫不留情地批评起模型啦。”费乐生说,口气是好意的挪揄。“对它的正确性,她大表怀疑呢。”
“不对,不对,费乐生先生,我不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讨厌人家叫我聪明女孩什么的——这类货色大多接!”她带着满腹委屈回答他。“我的意思不过是——我也说不上来我什么意思,反正你没懂我意思就是啦!”
“我可懂你的意思呢。”裘德热呼呼地说(虽然他并不懂)。“我认为你蛮对呢。”
“你真是好裘德哟——我就知道你信得过我啊!”她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带着责怪的神气看了老师一眼,就扭过身去对着裘德;她话声带颤,这是因为老师不过心平气和地挪输了一下,她就那么放肆,不免觉着自己荒谬。她哪儿意识到,她就这一刹那感情流露竞使两颗心都爱她爱得接心刻骨,矢志不移;而又因如此,她又将如何没完没了地给他们的来日造成何等难解难分的冲突。
那个模型的说教气氛太浓,孩子们很快就腻烦了,下午稍晚一些时候,他们就全体整队返回拉姆登,裘德也回去干活。他目送穿着干净白罩衫和围裙的小羊羔,由费乐生和苏在旁保护,沿街往乡下走去;由于他自己不得不置身于他们的生活进程之外,心里充塞着十分难堪的失落感。费乐生已经邀请他于礼拜五晚上光临做客,苏也不上课。他满口答应,届时必来打扰。
同时学生和老师正在回家路上走。第二天,费乐生在苏上课时向黑板望去,不禁为他的发现大吃一惊,原来那上面有一幅用粉笔熟练地画下来的耶路撒冷示意图,所有的建筑都标在恰如其分的位置上。
“我以为你对那个模型毫无兴趣呢,再说你简直没怎么看,对吧?”
“我是没怎么看,”她说,“不过我记得它好多东西。”
“你记得的比我多啊。”
女王陛下的督学在那段时间正在这个居民区实行“突击察访”,要出其不意地检查教学情况。两天后,在上午上课中间,他轻轻托起门搭子,那位督学大人,边教边学的小先生眼里的凶神恶煞,走进了教室。
费乐生先生已经有点见怪不怪了,就像某篇小说里那个女人一样,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给他们捉弄的次数太多了。但是苏这个班是在教室靠里边那头,她背对着门口,所以督学站在后边,看了大概半分钟她教的课,她才察觉有个人在那儿。她一转过身,突然明白过来那个常常把人吓坏了的时刻到来了。她平素就胆怯,这下子受的影响如此之大,禁不住惊叫了一声。费乐生,出自一种极度关心的奇特本能,不由自主地及时跑到她身边,防备她因为虚弱而晕倒。她很快镇静下来,笑起来了;但督学走后,她又有了反应,脸色煞白,费乐生就把她带到自己屋里,给她喝了点白兰地,让她慢慢恢复到常态。她发现他握着她的手。
“你本该先跟我说。”她喘嘘嘘地发脾气说。“说有个督学马上要来‘突击察访’嘛!哦,我可怎么办哪!现在他要写报告,告诉主管,说我根本不够格呀,我这辈子要丢人丢到底啦!”
他那样和颜悦色地瞧着她,她感动了,后悔不该抢白他,人觉着好了点就回家了。
裘德在同一时间一直心清烦躁地等着礼拜五的到来。礼拜三、礼拜四两天,他要去会她的愿望对他影响太强烈了,天黑之后,他居然顺着到那个村子的大路走了好远;回到家里,他觉着简直没法集中心思看书。礼拜五晚上一到,他就按自以为苏喜欢的样儿打扮起来、匆匆吃过茶点就起身了,尽管那时候正下雨。茂密的树木笼罩下,那个本来昏暗的时刻就更昏暗了,雨水从树杈上滴下来,凄凉地落在他身上,这光景使他有了深深的不祥之感——没有道理的不祥之感,因为他知道他虽然爱她,但也知道只能到此为止,再往前一步绝对不行。
就在拐个弯儿、进村子的当口,他迎面头一眼就瞧见两个人合打一把伞从教区长住宅大门出来。他是在他们后边,离得很远,不过他立刻认出来是苏和费乐生。后者给她打着伞,显然他们刚走访过教区长——总是为什么跟学校工作有关的事吧。他们顺着雨淋湿的僻静的篱路往前走,裘德这时看见费乐生一只胳臂去搂她的腰;她轻轻推开了他的胳臂,可是他又搂上她,这回她没再管,只很快朝四处瞧了瞧,挺担心的样子。她根本没直接朝后看,也就没看见裘德。这下子裘德如同挨了一闷棍,一头扎进树篱中间藏起来,直到他们走到苏住的房子,她进去了,费乐生就往近边的校舍走去。
“哦,他配她,年纪可太大啦——太大啦!”裘德在爱情受挫、沦于绝望的极度可怕的病态中高声说出来。
他不能干涉。他不是阿拉贝拉的男人吗?他没法再往前走了,掉头回了基督堂。他走的每一步都像跟他说,他没有丝毫理由挡着费乐生,不让他跟苏好。费乐生或许是个比她大二十岁的长者,但是有好多婚姻像这样年龄条件悬殊的,不是也过得很美满吗?不过他的表亲同老师这层亲密关系却是他自己一手策划成功呀,他这么一想,就感到他的悲伤遭到了冷酷无情的奚落。
第06节
裘德的一辈子含辛茹苦的老姑婆在马利格林病倒了,他在下面那个礼拜天去看望她。他本想去趟拉姆登村,忍痛跟他的表亲做一次长谈,借此向她一吐积愫,不过这也很难启口义制利。墨家则以利释义,认为“义,志以天下为,而能利,再说他那天晚上看到的令他极感痛苦的情景,他也只能秘而不宣。他探视站婆正是胜利地克服了原来打算的结果。
他姑婆下不了床,他在那儿短短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忙活着种种安排,好让她舒服点。小面包房已经转让给一家邻居。有了变卖所得,加上平时积蓄,她完全用不着为日常吃穿用发愁,再说还有位同村寡妇跟她一块儿过,照她的意思服侍她。到他快走的时候,他才抽出点空跟姑婆安安静静说会子话。他没头没脑地扯到了苏身上。
“苏是在这儿生的吧?”
“对啦——就在这间屋里头。他们那会儿就住在这儿。你问这干吗?”
“哦——我想知道知道。”
“那你一定是跟她常来常往喽!”严厉的老太婆说,“我跟你说什么来着?”
“哎——我没跟她常来常往。”
“你跟她聊过吧?”
“聊过。”
“那你就算了吧。她爸爸把她带大了,就是教她恨她妈娘家人。你这么个干苦活儿的,她才看不上眼呢——她这会儿成了城里派头的姑娘啦。我压根儿都是随她去。不听话的小丫头,老是那么个样儿,还神经兮兮的。就为她顶嘴,我敲了她多少回呀。有那么一天,她连鞋带袜子一脱,就下到塘里去啦,裙子都拉到磕膝头上边。我臊得还没喊出来,她就说:‘姑婆,你一边儿去吧。这可不是讲规矩的人瞧的哟!’”
“她那会儿还是小孩儿哪。”
“怎么说也十二岁啦。”
“就是呀。不过她这会儿人大啦,她人心思细,见事快,脾气好,敏感得就跟——”
“裘德呀!”他始婆大声喊出来,在床上硬挺了一下。“你可别为她再犯糊涂吧!”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你娶了那个叫阿拉贝拉的娘儿们,真算是男人变着法儿干出来的坏事哟。可她这会儿总算到天那边去啦,再不会跟你纠缠啦。你是叫人捆死了的,你要是不知好歹在苏身上打主意,那你干的事儿还要坏哪。表妹妹对你客客气气,你就有礼还礼,也跟她客客气气。亲戚跟亲戚好心好意,可你一过这条线,那你就是为她疯得找死啦。她要是跟城里人一样流里流气,那你就算毁啦。”
“姑婆,别说她坏话吧!别说啦,行吧!”这时候姑婆那位女伴和护理进来了,裘德这才下了台。她准是听见他们的谈话来着,因为她谈起好多年前的旧事来了,讲到她记得的苏·柏瑞和是个什么样的小女孩儿。她说,她爸爸上伦敦之前,她就在草场对面的村办小学上学,接着形容她是个多么古怪精灵的小丫头——那年教区长办了回朗诵和背诵会,她怎么穿着小白罩衫、矮帮鞋,系着粉红带子上了讲台,比谁都小;她怎么背《再高、再高》、《深夜里欢声雷动》和《大老鸹》①;背的时候怎么小眉毛拧着,难过地朝四处眨巴眼儿,对着半空里说话,真像那儿有个大老鸹:
①英国小说家笛福的小说《鲁宾逊漂流记》的主人公,名叫鲁宾逊·克鲁索。
“狰狞怕人的大老鸹,你从夜茫茫的海岸出发游荡,
告诉我你那堂皇的名字是什么,在永夜的冥国的榜上!”
“她系着粉红带子什么的站在那儿,把吃臭烂肉的脏老鸹真演活啦。”病老太婆也只好跟着帮腔。“她简直就跟真瞧见老鸹似的。裘德呀,你小时候也会来这一套呢,眼朝上望,对着半天空,跟真瞧见什么一样。”
那位邻居又讲了些苏别的趣事。
“她可不是个调皮鬼,你也知道。可是她平常干的事儿,只有男娃儿才干得出来呢。那回我瞧见她嗖地蹦到那边塘里头,跟着一滑就滑得老远的,小崽发随风飘着。那一串有二十个娃儿,她也是一个,他们一气往塘那头滑,滑过来滑过去,没个停,上边顶着天,样儿就像在玻璃上。那里头就她一个女娃儿,他们都给她叫好。她说,‘男娃儿呀,别那么骚不唧儿的!’抽冷子就跑家里去了。他们想法要把她哄出来,她可不干啦。”
她们回想起来的苏的形象反倒让裘德心里更难过,因为他再休想向她求爱了。离开姑婆的小房子时候,他心里沉甸甸的,很想顺路到那个小学,瞧瞧她小小身影呆过的教室,她在那儿曾大放异彩,但是他克制了这个欲望,继续往前走。
因为是礼拜天晚上,有些人穿着顶好的衣服站在一块儿,他住在村里时候,他们都认识他。其中一位挺客气地跟他打招呼,他倒吓了一跳。
“你总算到了那边啦,对吧?”
裘德露出来没明白他说的意思。
“哎呀,就是那个讲学问的老窝子嘛——你还是孩子时候不就常跟我们讲那个‘光明之城’嘛!那儿都跟你想的一样吧?”
“是呀,还不止我想的哪!”裘德大声说。
“我有回在那儿呆了一个钟头,我这人可没看到多少东西;全是破旧的老大楼哇,一半儿教堂,一半儿善堂,简直没什么活气儿啊。”
“你错啦,约翰;你要是随便在街上逛逛,两只眼就看不出来什么。那儿的活气儿才足哪。它是天下有一无二的思想和宗教的中心哪——存着这个国家学问和精神的大仓库啊。那儿干什么都静悄悄,不那么人来人往闹哄哄的,万有运行,无声无息嘛——借个有名作家打的比方吧,好比陀螺转,瞧着就跟没转一样。”
“哦,好啦,大概是那么回事儿吧,可也不一定那么回事儿,所以我才进了馆子,要了一缸子啤酒、一便士面包、半便士干酪,待到该回家时候才走。我想你到这会儿准是上成了大学吧?”
“哎,没哪!”裘德说。“我离它还远着呢,简直跟从前没两样。”
“怎么搞的?”
裘德拍了拍口袋。
“果然不出所料啊!那地方可不是为你这号人开的——是专门给手里大把大把钱的人开的啊。”
“这你又错啦。”裘德说,嘴里硬,心里难受。“就是为我这号人开的呀!”
乡亲的这番议论按理足以给他指点迷津,叫他从新近陷进去的太虚幻境猛醒回头:那儿有个脱离现实的小人物,说起来不就是他嘛,一门心思要高攀艺术与科学的崇高圣境,邑勉以求,务必在大学问家的乐园中博得一席之地。现在乡亲说得这么露骨了,不容他不好好看看自己的前景如何。就拿近的来说吧,他就觉着对希腊文、特别是希腊文剧作的理解程度,连自己也不满意。每天干完活儿,有时候真累得慌,简直没法保持钻研、分析所不可少的注意力,以求透彻了解。他深深感到没有导师绝对不行——需要一位近在身边的朋友,碰上深文奥义、艰涩难解的著作,就是费一个月精力还是苦于索解的时候,能给他提示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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