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了中央广场。安东里尼指着矗立在广场上的小教堂说:“警察第一次想抓他时,他就躲在这座教堂里。从那以后,他就成了来去无踪,飘忽不定的幽灵了。”三人仔细打量着教堂的门,似乎萨尔瓦托尔·吉里亚诺会从教堂里走到他们面前来似的。
太阳落山了,三人在宵禁之前回到家中。有两个陌生人在等着他们。其实只是迈克尔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俩和吉里亚诺的父亲热烈拥抱,又和斯蒂芬·安东里尼握了手。
那年轻人身材瘦长,脸色蜡黄,一双大黑眼睛放射出狂热的光芒,嘴唇上留着时髦的小胡子。有着女性般的俊美,但丝毫不带女性的娇柔之态。他脸上一副骄横冷酷的神情,一看便知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当他们向迈克尔介绍说他是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时,迈克尔不禁大吃一惊。皮西奥塔是吉里亚诺的二把手,是他的表弟,也是最亲密的朋友。在西西里,除了吉里亚诺,他是第二大要犯,警方悬赏500万里拉买他的头。迈克尔听到许多有关他的传说,在迈克尔的脑海中,皮西奥塔是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可现在他就站在眼前,他是如此纤弱,脸颊上还带有肺结核病引起的红晕。要知道,现在有两千罗马武装警察围着蒙特莱普。
另一位同样令人吃惊,可原因不同。第一眼看去,迈克尔不由得退缩一步。那人非常矮小,可以说是个侏儒,但是穿着十分考究。迈克尔意识到他的举动可能已冒犯他了。只见他穿着做工精细的灰色细条纹西装,乳白色衬衫,打着一条华贵的银白色宽领带。他的头发浓密,几乎全白了,看上去不超过50岁年纪。他衣着非常雅致,也就是说,个头矮的人的穿着最多只能有这么得体了。他的脸长得很端正,脸上棱角分明,嘴唇成弧形,显得宽厚而敏感。
他注意到了迈克尔的不安,温和地微微一笑,微笑中透出一丝讥讽。他们向迈克尔介绍说他是赫克托·阿道尼斯教授。
厨房里玛丽亚·隆巴多·吉里亚诺已经把晚餐端上了餐桌。餐桌紧靠着窗户,窗户外就是阳台。他们坐着吃饭能看到天边缕缕红霞,夜色已笼罩了周围的群山。迈克尔吃得很慢,他很清楚他们都在注视着他,掂量着他。晚饭虽简单,但很可口。意大利实心面条浇上鱿鱼末、兔肉末熬成的墨黑色的酱,吃辣的话有红辣椒西红柿酱。最后,阿斯帕纽·皮西奥塔操着一口西西里方言说:“看来你是维托·科莱昂的儿子了?听说你父亲比我们的唐·克罗斯还了不起。你要营救我们的图里,是吗?”
他说话时那冷嘲热讽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的意味。他的笑容好像在询问对方隐藏在每一行动后面的动机,似乎在说:“不错,你确实在做好事,但你这样做的真正的目的何在呢?”不过,这倒也并无失敬之处。他了解迈克尔的历史,知道他们都一样,都是杀人凶犯。
迈克尔说:“我在执行我父亲的命令。我将在特拉帕尼等吉里亚诺来找我,然后,我就带他去美国。”
皮西奥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一旦图里到了你们手中,你们能保证他的生命安全吗?你们能保证他不受罗马势力的伤害吗?”
迈克尔发觉吉里亚诺的母亲焦虑地凝视着自己,便字斟句酌地说:“我要尽一切可能与命运抗争。嗯,我有信心。”
他看到吉里亚诺的母亲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这时皮西奥塔却厉声说:“我可没有。今天下午,你已向唐·克罗斯交了底,你把你的逃跑计划全告诉他了。”
“我干吗不能告诉他呢?”迈克尔反唇相讥。真见鬼,皮西奥塔怎么这么快就掌握了他与唐·克罗斯一起午餐时的细节呢?“父亲给我的指令说,唐·克罗斯会将吉里亚诺交给我。不过,我只告诉了他一个计划。”
“那别的计划呢?”皮西奥塔追问道。他见迈克尔有点犹豫。“放心讲吧!要是连这屋里的人都信不过,那图里是没救了。”
矮个子赫克托·阿道尼斯第一次开了腔。他生就一副演说家的洪亮的大嗓门,是位天生的劝人的行家。“亲爱的迈克尔,您该清楚唐·克罗斯乃是图里·吉里亚诺的敌人。你父亲了解的情况已经过时了。很显然,我们在把图里交给你之前要采取一些防范措施。”他操一口高雅的罗马意大利语,而非西西里方言。
吉里亚诺的父亲插话道:“我相信唐·科莱昂救我儿子的承诺。这点毫无疑问。”赫克托·阿道尼斯说:“我坚持一点:你必须让我们了解你的全部计划。”
“我可以把我跟唐·克罗斯讲过的计划告诉你们,”迈克尔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我把其它计划讲出来呢?要是我问你们围里·吉里亚诺现在藏在哪儿,你们会告诉我吗?”
迈克尔看到皮西奥塔面露笑容,完全赞同他刚才的回答。可赫克托·阿道尼斯却说:“那是两码事。你没有理由知道图里藏在何处。而我们必须了解您的帮助计划才行。”
迈克尔平静地顶了一句:“我对你一无所知。”
赫克托·阿道尼斯那张端庄的面孔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小个子站了起来,然后欠欠身子,“恕我无礼。”他十分坦诚地说,“我是图里的小学老师,他父母看得起我,让我做了他的教父。现在我是巴勒莫大学的历史兼文学教授。至于我的人品,在座的各位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现在是而且一直是吉里亚诺队伍中的一员。”
斯蒂芬·安东里尼静静地说:“我也是其中一员。你已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也知道我是你远亲。但人们还称我为‘魔鬼兄弟’。”
这也是西西里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字,迈克尔已经多次听说过这个名字了。迈克尔想,那名字与这张杀人犯的脸倒也名实相符。他也是一位被悬赏首级的逃犯。可是下午却还坐在维拉蒂督察身边吃饭。
大家都在等待迈克尔的回答。迈克尔并未打算将他的最终计划全部告诉他们,但他知道怎么也得讲一点。吉里亚诺的母亲凝神注视着他,他就对她说:“其实很简单,首先,我提醒你们注意,我最多只能等7天。我离家太久了,我父亲自己也遇到些麻烦,需要我回去帮忙。我想你们能理解我急于回家的心情。可我父亲希望我能帮助救你儿子。我从信使那儿得到的最后的指令是,我先拜访这儿的唐·克罗斯,然后去特拉帕尼,住在当地头面人物家中。那儿将有美国来的人等我,他们是完全值得信赖的人,是些很能干的人。”他停顿了一下。“能干”一词在西西里有特殊的含义,往往用于指黑手党的高级杀手。迈克尔接着说:“图里一旦到了我那儿,他就安全了。我们所住的那处别墅是座城堡,而且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登上快艇前往非洲某一城市。我们一到,等在那儿的专机就会立刻把我们送往美国。到了美国,他就在我父亲的保护之下,你们再也不必为他担心了。”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你什么时候可以接收图里·吉里亚诺?”
迈克尔答道:“我明天一早就到特拉帕尼,然后,随时可将图里送到我那儿。”
突然,吉里亚诺的母亲老泪纵横。“我可怜的图里现在谁也不相信,他不会到特拉帕尼去的。”
“那我就无法救他了。”迈克尔冷冷地说。
吉里亚诺的母亲似乎彻底绝望了。这时,皮西奥塔出乎意料地走上前去安慰她。他吻了吻她,轻轻将她扶住。“玛丽亚·隆巴多,别担心。”他说,“图里还是会听我的话的,我跟他讲我们都相信这个从美国来的人。你们说是不是?”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在场的其他人,见他们都点了点头。“我一定亲自把图里送到特拉帕尼。”
看来每个人对此都感到满意。迈克尔意识到正是他那冷冰冰的回答才赢得了大家的信任。西西里人往往会怀疑一个太热心、太慷慨的人。就迈克尔本人而言,他对他们那种过于谨慎而打乱了他父亲计划的做法早就感到不耐烦了。既然唐·克罗斯是吉里亚诺的敌人,那么吉里亚诺大概不会很快到他这儿来,也许压根儿就不会来。说到底,吉里亚诺与他迈克尔有何相干?想到这,迈克尔又感到难以理解:吉里亚诺跟他父亲唐·科莱昂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他们将迈克尔引进那间小客厅。吉里亚诺的母亲一边端来咖啡和茴香酒,同时请他们谅解家中没有糖了。他们说喝点茴香酒会使迈克尔在夜间前往特拉帕尼的长途旅行中不会感到冷。赫克托·阿道尼斯从他那精工制作的马夹里面掏出一只金质烟匣,拿着让了一圈烟,然后抽出一支,放进自己那小巧天成的口中,随后忘我地往椅背上一靠,弄得两脚不着地,乍一看活像个线拉木偶一样滑稽。
玛丽亚·隆巴多指着墙上的巨幅照片说:“你看他长得多帅气!他不但长相好,而且心肠也好,他做了亡命徒,我的心都碎了。你还记得那可怕的一天吗,阿道尼斯先生?还记得人们谈论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的流言蜚语吗?我儿子是绝做不出那种事的。”
在场的人都面露窘态。迈克尔一天中第二次想弄清波特拉…德拉…吉内斯特拉惨案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他不想贸然发问。
赫克托·阿道尼斯说:“图里做我学生的时候,可真是个爱读书的孩子。他熟知沙勒曼和罗兰的传奇故事,而现在他本人也成了传奇人物了。他做了亡命徒,我的心也碎了。”
吉里亚诺的母亲痛苦地说:“他要是能平安地活下来,那他可真是交了好运。唉,为什么我们要把儿子生在这儿呢?哦,对了,我们想要他成为一名真正的西西里人。”她痛楚地狂笑一声,“他确实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西西里人。现在,他的生命毫无保障,而且警方已巨额悬赏,要他的头颅。”她停了停,继而信心十足地说:“可我的儿子是位圣人。”
迈克尔注意到皮西奥塔的微笑不一般,是人们听到溺爱的父母过分夸赞自己孩子的优点时露出的那种微笑。连吉里亚诺的父亲也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斯蒂芬·安东尼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皮西奥塔动情地开了腔,但却不失冷静:“我亲爱的玛丽亚·隆巴多,不要把您儿子想象得那样修。他给别人的多,自己拿得少,很有人缘,而且他的敌人现在仍然很怕他。”
吉里亚诺的母亲情绪平静下来,她说:“我知道他多次杀人,可不公正的事他从来不做,而且他总是给他们时间去净化他们的灵魂,向上帝作最后的祈祷。”突然,她拉着迈克尔的手,穿过厨房,来到阳台上。“这些人中没有一个真正了解我儿子,”她对迈克尔说,“他们不知道他有多善良,有多温顺。也许他在别人面前一个样子,可他在我面前完全是真实的他。他很听话,从没跟我顶过嘴,他是个招人喜爱的孝顺儿子。刚做亡命徒的时候,他从山上向下望,但是看不到我;我向山上望,可也见不到他。然而,我们相互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对方的爱。今晚我又感觉到他了。我一想到他孤身呆在深山中,几千名士兵正在搜捕他,我的心就碎了。现在您是唯一能救他的人。答应我,你一定要等他。”她紧紧握住迈克尔的双手,泪流满面。
迈克尔望望外面夜幕下的景象,蒙特莱普镇依偎在群山的腹部,只有中央广场上露出一丝亮光。天空中缀满星星,街道上偶尔传来小股部队的步伐声以及巡逻的武装警察的粗声大气的吆喝声。小镇上显得阴森森的,静谧的夏夜,空气中弥漫着柠檬树的气息,无数的小虫低声吟唱。小镇中似乎到处都是幽灵。
“我会尽量等他,”迈克尔彬彬有礼地说,“可我父亲在家也很需要我。你要设法让你儿子尽快来找我。”
她点点头,带他返回客厅,皮西奥塔正在屋里来回走动着,显得很紧张。“我觉得我们还是呆在这儿,等天亮宵禁解除后再走。”他说,“黑夜里好多警察特别爱开枪,很容易出事。你有什么不同意见吗?”他问迈克尔。
“没有。”迈克尔答道,“只要别让主人感到太为难就行。”
他们觉得这根本不成问题,以前有好几个晚上,吉里亚诺带人偷偷溜回镇上看望父母,他们都是在家过夜的。更何况他们今晚有许多事情商量,许多具体问题要解决呢。时间有的是,他们索性安下心来。赫克托·阿道尼斯脱掉马夹,解下领带,可看上去仍然显得衣着雅致。吉里亚诺的母亲重新给冲了咖啡。
迈克尔要他们尽量多地给他介绍有关吉里亚诺的情况,他觉得他有必要了解这个人。吉里亚诺的双亲一再跟他讲图里是个乖孩子。斯蒂芬·安东里尼谈了那天图里·吉里亚诺对他的不杀之恩,皮酉奥塔讲了些图里如何勇敢过人,如何幽默诙谐,又如何心慈手软的趣事。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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