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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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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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过。贺小姐踌躇了千百万遍,想出一个计来,乃道:“我有个法儿在此。”吴

衙内道:“是甚法儿?”贺小姐道:“日里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

不往外边陪母亲。吃饭竟讨进舱来。待到了荆州,多将些银两与你,趁起岸时人

从纷纭,从闹中脱身,觅个便船回到扬州,然后写书来求亲。爹妈若是允了,不

消说起。傥或不肯,只得以实告之。爹妈平日将我极是爱惜,到此地位,料也只

得允从。那时可不依旧夫妻会合!”吴衙内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

到了天明,等丫鬟起身出舱去后,二人也就下床。吴衙内急忙钻入床底下,

做一堆儿伏着。两旁俱有箱笼遮隐,床前自有帐幔低垂。贺小姐又紧紧坐在床边,

寸步不离。盥漱过了,头也不梳,假意靠在桌上。夫人走入看见,便道:“呵呀!

为何不梳头,却靠在此?”秀娥道:“身子觉道不快,怕得梳头。”夫人道:

“想是起得早些,伤了风了。还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道:“因是睡不安稳,

才坐在这里。”夫人道:“既然要坐,还该再添件衣服,休得冻了,越加不好!”

教丫鬟寻过一领披风,与他穿起,又坐了一回。丫鬟请吃早膳,夫人道:“儿,

身子不安,莫要吃饭,不如教丫鬟香香的煮些粥儿调养,倒好。”秀娥道:“我

心里不喜欢吃粥,还是饭好。只是不耐烦走动,拿进来吃罢。”夫人道:“既恁

般,我也在此陪你。”秀娥道:“这班丫头,背着你眼,就要胡做了,母亲还到

外边去吃。”夫人道:“也说得是。”遂转身出去,教丫鬟将饭送进摆在桌上。

秀娥道:“你们自去,待我唤时方来。”打发丫鬟去后,把门顶上,向床底下招

出吴衙内来吃饭。那吴衙内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举目看桌上时,乃是两碗荤

菜,一碗素菜,饭只有一吃一添。原来贺小姐平日饭量不济,额定两碗,故此只

有这些。你想吴衙内食三升米的肠子,这两碗饭填在那处?微微笑了一笑,举起

箸两三超,就便了帐。却又不好说得,忍着饿原向床下躲过。秀娥开门,唤过丫

鬟又教添两碗饭来吃了。那丫鬟互相私议道:“小姐自来只用得两碗,今日说道

有病,如何反多吃了一半,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听见,走来说道:“儿,你

身子不快,怎地反吃许多饭食?”秀娥道:“不妨事,我还未饱哩。”这一日三

餐俱是如此。司户夫妇只道女儿年纪长大,增了饭食。正不知舱中,另有个替吃

饭的,还饿得有气无力哩!正是:

安排布地瞒天谎,成就偷香窃玉情。

当晚夜饭过了。贺小姐即教吴衙内先上床睡卧,自己随后解衣入寝。夫人又

来看时,见女儿已睡,问了声自去。丫鬟也掩门歇息。吴衙内饥馁难熬,对贺小

姐说道:“事虽好了,只有一件苦处。”秀娥道:“是那件?”吴衙内道:“不

瞒小姐说,我的食量颇宽。今日这三餐,还不勾我一顿。若这般忍饿过日,怎能

捱到荆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说?明日多讨些就是。”吴衙内道:

“十分讨得多,又怕惹人疑惑。”秀娥道:“不打紧,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

才勾?”吴衙内道:“那里像得我意!每顿十来碗也胡乱度得过了。”到次早,

吴衙内依旧躲过。贺小姐诈病在床,呻吟不绝。司户夫人担着愁心,要请医人调

治。又在大江中,没处去请。秀娥却也不要,只叫肚里饿得慌。夫人流水催进饭

来,又只嫌少,共争了十数多碗,倒把夫人吓了一跳。劝他少吃时,故意使起性

儿,连叫:“快拿去!不要吃了,索性饿死罢。”夫人是个爱女,见他使性,反

陪笑脸道:“儿,我是好话,如何便气你。若吃得尽意,吃罢了,只不要勉强。”

亲自拿起碗箸,递到他手里。秀娥道:“母亲在此看着,我便吃不下去。通出去

了,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语,教丫鬟一齐出外。

秀娥披衣下床,将门掩上。吴衙内便钻出来,因是昨夜饿坏了,见着这饭,也不

谦让,也不抬头,一连十数碗,吃个流星赶月。约莫存得碗馀,方才住手,把贺

小姐到看呆了。低低问道:“可还少么!”吴衙内道:“将就些罢,再吃便没意

思了。”泻杯茶漱漱口儿,向床下飕的又钻入去了。贺小姐将馀下的饭吃罢,拽

开门儿,原到床上睡卧。那丫鬟专等他开门,就奔进去。看见饭儿、菜儿,都吃

得精光。收着家伙,一路笑道:“原来小姐患的却是吃饭病!”报知夫人,夫人

闻言,只把头摇,说道:“亏他怎地吃上这些,那病儿也患得蹊跷!”急请司户

来说知,教他请医问卜。连司户也不肯信,分付午间莫要依他,恐食伤了五脏,

便难医治。那知未到午时,秀娥便叫肚饥。夫人再三把好言语安慰时,秀娥就啼

哭起来。夫人没法,只得又依着他。晚间亦是如此。司户夫妻,只道女儿得了怪

病,十分慌张。

这晚已到蕲州停泊,分付水手,明日不要开船。清早差人入城,访问名医,

一面求神占卦。不一时,请一个太医来。那太医衣冠济楚,气宇轩昂。贺司户迎

至舱中,叙礼看坐。那太医晓得是位官员,礼貌甚恭。献过两杯茶,问了些病缘,

然后到后舱认脉。认过脉,复至中舱坐下。贺司户道:“请问太医,小女还是何

症?”太医先咳了一声嗽,方才答道:“令爱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先生

差矣!疳膨食积乃婴儿之症,小女今年十五岁了,如何还犯此症?”太医笑道:

“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爱名虽十五岁,即今尚在春间,只有十四岁之

实。傥在寒月所生,才十三岁有馀。老先生,你且想,十三岁的女子,难道不算

婴孩。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调,兼之水土不伏,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

遂至生热,升至胸中,便觉饥饿。及吃下饮食,反资其火。所以日盛一日。若再

过月馀不医,就难治了!”贺司户见说得有些道理,问道:“先生所见,极是有

理了。但今如何治之?”太医道:“如今学生先消其积滞,去其风热,住了热,

饮食自然渐渐减少,平复如旧矣!”贺司户道:“若得如此神效,自当重酬!”

道罢,太医起身拜别。贺司户封了药资,差人取了药来,流水煎起,送与秀娥。

那秀娥一心只要早至荆州,那个要吃什么汤药。初时,见父母请医,再三阻当不

住,又难好道出真情,只得繇他慌乱。晓得了医者这班言语暗自好笑。将来的药,

也打发丫鬟将去,竟泼入净桶。求神占卦,有的说是星辰不利,又触犯了鹤神,

须请僧道禳解,自然无事。有的说在旷野处遇了孤魂饿鬼,若设蘸追荐,便可痊

愈。贺司户夫妻一一依从。见服了几剂药,没些效验,吃饭如旧,又请一个医者。

那医者更是扩而充之,乘着轿子,三四个仆从跟随。相见之后,高谈阔论,也先

探了病源,方才认脉。问道:“老先生可有那个看过么?”贺司户道:“前日曾

请一位看来。”医者道:“他看的是何症?”贺司户道:“说是疳膨食积。”医

者呵呵笑道:“此乃痨疗之症,怎说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小女年纪尚幼,

如何有此症候?”医者道:“令爱非七情六欲痨怯之比,他本秉气虚弱,所谓孩

儿痨便是。”贺司户道:“饮食无度,这是为何?”医者道:“寒热交攻,虚火

上延,因此容易饥饿。”夫人在屏后打听,教人传说,小姐身子并不发热。医者

又道:“这乃内热外寒骨蒸之症,故不觉得。”又讨前日医者药剂看了,说道:

“这般克罚药,削弱元气,再服几剂,便难救了。待学生先以煎药治其虚热,调

和脏腑,即进饮食。那时,方以滋阴降火养血补元的丸药,慢慢调理,自当痊可。”

贺司户称谢道:“全仗神力!”遂辞别而去。少顷,家人又请一个太医到来。那

太医却是个老者,须鬓皓然,步履蹒跼。刚坐下,便夸张善识疑难怪异之病。某

官府亏老夫救的,某夫人又亏老夫用甚药奏效。那门面话儿就说了一大派。又累

累问了病者起居饮食,才去诊脉。贺司户被他大话一哄,认做有意思的,暗道:

“常言老医少卜,或者这医人有些效验,也未可知。”医者认过了脉,向贺司户

道:“还是老先生有缘,得遇老夫。令爱这个病症,非老夫不能识。”贺司户道:

“请问果是何疾?”医者道:“此乃有名色的,谓之膈病。”贺司户道:“吃不

下饮食,方是膈病。目今比平常多食几倍,如何是这症候?”医者道:“膈病原

有几般,像令爱这膈病,俗名唤做老鼠膈。背后尽多尽吃,及至见了人,一些也

难下咽喉。后来食多发涨,便成蛊胀。二病相兼,便难医治。如今幸而初起,还

不妨得。包在老夫身上,可以除根。”言罢,起身。贺司户送出船头方别。那时

一家都认做老鼠膈,见神见鬼的,请医问卜。那晓得贺小姐把来的药,都送在净

桶肚里,背地冷笑。贺司户在蕲州停了几日,算来不是长法,与夫人商议,与医

者求了个药方,多买些药材,一路吃去,且到荆州另请医人。那老儿因要他写方,

着实诈了好些银两,可不是他的造化!有诗为证:医人未必尽知医,却是将机便

就机。无病妄猜云有病,却教司户折便宜。

常言说得好,少女少郎,情色相当。贺小姐初时,还是个处子,云雨之际,

尚是逡巡畏缩。况兼吴衙内心慌胆怯,不敢恣肆,彼此未见十分美满。两三日后,

渐入佳境,姿意取乐,忘其所以。一晚夜半,丫鬟睡醒,听得床上唧唧哝哝,床

棱戛戛的响。隔了一回,又听得气喘吁吁,心中怪异。次早报与夫人。夫人也因

见女儿面色红活,不像个病容,正有些疑惑。听了这话,合着他的意思。不去通

知司户,竟走来观看,又没些破绽。及细看秀娥面貌,愈觉丰采倍常,却又不好

开口问得,倒没了主意。坐了一回,原走出去。朝饭已后,终是放心不下,又进

去探觑,把远话挑问。秀娥见夫人话儿问得蹊跷,便不答应。耳边忽闻得打齁之

声,原来吴衙内夜间多做了些正经,不曾睡得,此时吃饱了饭,在床底下酣睡。

秀娥一时遮掩不来,被夫人听见,将丫鬟使遣开去,把门顶上,向床下一望。只

见靠壁一个蓬头孩子,曲着身体,睡得好不自在。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对秀娥道:

“你做下这等勾当,却诈推有病,吓得我夫妻心花儿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

地做人!这天杀的,还是那里来的?”秀娥羞得满面通红,说道:“是孩儿不是,

一时做差事了,望母亲遮盖则个!这人不是别个,便是吴府尹的衙内。”夫人失

惊道:“吴衙内与你从未见面,况那日你爹在他船上吃酒,还在席间陪侍,夜深

方散,四鼓便开船了,如何得能到此?”秀娥从实将司户称赞留心,次日屏后张

望,夜来做梦,早上开窗订约,并熟睡船开,前后事细细说出。又道:“不肖女

一时情痴,丧名失节,玷辱父母,罪实难逭。但两地相隔数千里,一旦因阻风而

会,此乃宿世姻缘,天遣成配,非繇人力。儿与吴衙内誓同生死,各不更改。望

母亲好言劝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别念,儿即自尽,决不偷生苟活。今

蒙耻禀知母亲,一任主张。”道罢,泪如雨下。这里母子便说话,下边吴衙内打

齁声越发雷一般响了。此时夫人又气又恼。欲待把他难为,一来娇养惯了,那里

舍得;二来恐婢仆闻知,反做话靶。吞声忍气,拽开门走往外边去了。

秀娥等母亲转身后,急下床顶上门儿,在床下叫醒吴衙内,埋怨道:“你打

齁,也该轻些儿,惊动母亲,事都泄漏了!”吴衙内听说事露,吓得浑身冷汗直

淋,上下牙齿,顷刻就吃蹬蹬的相打,半句话也挣不出。秀娥道:“莫要慌!适

来与母亲如此如此说了。若爹爹依允,不必讲起。不肯时,拚得学梦中结局,决

不教你独受其累!”说到此处,不觉泪珠乱滚。

且说夫人急请司户进来,屏退丫鬟,未曾开言,眼中早已簌簌泪下。司户还

道愁女儿病体,反宽慰道:“那医者说,只在数日便可奏效,不消烦恼。”夫人

道:“听那老光棍花嘴!什么老鼠膈!论起恁般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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