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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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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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了。此间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马,投入山门。

不争此一夜,有分教: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杓底听娇歌。

话说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虽则家事荒凉,衣食无措,

犹喜白氏女工精绝,翰墨傍通;况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姊妹间也有就他学习

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为酬谢之资,因此尽堪支给。但时时

记念丈夫临别之言,本以一年为约,如何三载尚未回家?况闻西川路上有的是一

线天、人鲊瓮、蛇倒退、鬼见愁,都这般险恶地面。所以古今称说途路艰难,无

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彼处,必多惊恐。别后杳元书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

这条肚肠,怎生放得!”欲待亲往西川,体访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个不出

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与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因此朝夕悬

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兀坐无聊,题诗一首。诗云:“西蜀东京万里分,雁

来鱼去两难闻。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杀人。”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馀,再没个真梦。

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白氏那有恁样闲心肠!推辞

不去。到晚上对着一盏孤灯,凄凄惶惶的呆想。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看见

丫鬟翠翘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卧。翻来覆去,那

里睡得安稳。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不能勾!”又想道:

“总然梦儿里会着了他,到底是梦中的说话,原作不得准。如今也说不得了,须

是亲往蜀中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却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晓得,

怎么肯容我去!不如瞒着他们,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间,只听得喔喔鸡

鸣,天色渐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庄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并几件衣服,

打个包裹,收拾完备。看翠翘时,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开门出去。离

了崇贤里,顷刻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觉又早到襄阳地面,有一座寄锦亭。

原来苻秦时,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襄阳,挈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

氏。那苏氏名蕙,字若兰,生得才貌双绝。将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

句,五色分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与窦滔。窦滔看见,

立时送还阳台,迎接苏氏到任,夫妻恩爱,比前更笃。后人遂为建亭于此。那白

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道:“我虽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纵有织锦回

文,谁人为寄,使他早整归鞭,长谐伉俪乎?”乃口占《回文词》一首,题于亭

柱上。词云:“阳春艳曲,丽锦夸文。伤情织怨,长路怀君。惜别同心,膺填思

悄。碧凤香残,青鸾梦晓。”若倒转来,又是一首好词:“晓梦鸾青,残香凤碧。

悄思填膺,心同别惜。君怀路长,怨织情伤。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恰遇天晚,见前面有所

庙宇,遂入庙中投宿。抬头观看,上面悬一金字扁额,写着“高唐观”三个大字,

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庙。便于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

东京居住。只为儿夫独孤遐叔去访西川节度韦皋,一别三年,杳无归信,是以不

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夕寄宿仙宫,敢陈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梦楚王,况我同

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灵感,显示前期,不胜虔恳之至!”祷罢而睡,

果然梦见神女备细说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东归。

你此去怎么还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去,须防途次尚有虚惊。保重!保重!”

那白氏飒然觉来,只见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历历分明,料然不是个春梦。

遂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迤逦望东而

来。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啼。白氏贪看景致,

不觉日晚,尚离开阳门二十馀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忽遇前面一簇游人,

笑语喧杂,渐渐的走近。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

月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己风流。

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原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艳,早被这

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此,有月无酒,

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

同去赏玩一回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

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你须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

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已下之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前进士

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罗唣!”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

咙,也全不作准。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

怕落套。正是:

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征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

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

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

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似这般夜静,

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馀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

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

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到,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

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庭下桃李盛开,烂

熳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壁后佛棹下,待他酒散,

然后就寝。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

后壁,声也不敢则。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

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

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富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

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

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

胜怨恨的意思。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

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懞憧,

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

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

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

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

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

把眼霎霎,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

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

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

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

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场。

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

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

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

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撒

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今

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自古道:词出佳

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

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

称:

“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

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

又要抢将出去厮闹。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

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

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

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

有拒歌者,罚一巨觥。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

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

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遐叔见浑家又歌

了一曲,愈加忿

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

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如

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

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

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

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觥!”长须人正待要

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谩着。”白面少年道:“却是何为?”

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

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

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

云:“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紫

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行至一个卓帽胡人面前,

执杯在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

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

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

觥。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切切

夕风急,露滋庭草湿。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

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

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

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

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萤火

穿白杨,悲风入荒草。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

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

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

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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