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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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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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正疑思

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那妈妈

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

买些?”那丫鬟同那妈妈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听

见,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

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

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

你做个主顾。”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秦

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

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

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

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着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

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

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

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

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

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下。酒保问道:“客人

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

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

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

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

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

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

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

汴京人,触了个乡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

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

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

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

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

是癞蛤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

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

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

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拍他不接!只是那里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

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

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

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

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

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

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

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

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

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

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

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

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油。”秦重应诺,挑担而

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

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

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

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

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

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

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

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

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

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

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包。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

连自己也不识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

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

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

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

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

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

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

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

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

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

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

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

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而来,

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

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

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齐楚,往

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

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

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

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

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

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还不曾

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

内里唤茶。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

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

丫鬟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

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杯酒儿。”九妈道:

“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

“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

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

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

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

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

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

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那要许多?只要

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

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

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

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

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

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

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

“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

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懦,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

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

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

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

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

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

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

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

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

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

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

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

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

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

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

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

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

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

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

内又来约过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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