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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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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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得把那几位抵死劝酒。

却说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这些行李,众管家们各拣洁净房头,铺下铺盖。

这些吃醉的举人,大家你称我颂,乱叫着某状元、某会元,东歪西倒,跌到房中,

面也不洗,衣也不脱,爬上床磕头便睡,齁齁鼻息,响动如雷。这些手下人也被

道人和尚们大碗头劝着,一发不顾性命,吃得眼定口开,手痑脚软,做了一

堆矬倒。却说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吩咐小和尚,另藏

着一把注子,色味虽同,酒力各别。间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里,却又有解酒

汤,在房里去吃了,不得昏迷。酒散归房,人人熟睡。那些贼秃们一个个磨拳擦

掌,思量动手。悟石道:“这事须用乘机取势,不可迟延。万一酒力散了,便难

做事。”吩咐各持利刃,悄悄的步到卧房门首,听了一番,思待进房。中间又有

一个四川和尚,号曰觉空,悄向悟石道:“这些书呆不难了当,必须先把跟随人

役完了事,才进内房。这叫做斩草除根,永无遗患。”悟石点头道:“说得有理。”

遂转身向家人安歇去处,掇开房门,见头便割。这班酒透的人,匹力扑六的好像

切菜一般,一齐杀倒,血流遍地,其实堪伤!

却说那杨元礼因是心中疑惑,和衣而睡。也是命不该绝,在床上展转不能安

寝。侧耳听着外边,只觉酒散之后,寂无人声。暗道:“这些和尚是山野的人,

收了这残盘剩饭,必然聚吃一番。不然,也要收拾家火,为何寂然无声?”又少

顷,闻得窗外悄步,若有人声,心中愈发疑异。又少顷,只听得外厢连叫:“嗳

哟!”又有模糊口声。又听得匹扑的跳响,慌忙跳起道:“不好了,不好了!中

了贼僧计也!”隐隐的闻得脚踪声近,急忙里用力去推那些醉汉,那里推得醒?

也有木头般不答应的,也有胡胡卢卢说困话的。推了几推,只听得呀的房门声响。

元礼顾不得别人,事急计生,耸身跳出后窗。见庭中有一棵大树,猛力爬上,偷

眼观看。只见也有和尚,也有俗人,一伙儿拥进房门,持着利刃,望颈便刺。元

礼见众人被杀,惊得心摇胆战,也不知墙外是水是泥,奋身一跳,却是乱棘丛中。

欲待蹲身,又想后窗不曾闭得,贼僧必从天井内追寻,此处不当稳便。用力推开

棘剌,满面流血,钻出棘丛,拔步便走,却是硬泥荒地。带跳而走,已有二三里

之远。云昏地黑,阴风淅淅,不知是什么所在,却都是废冢荒丘。又转了一个弯

角儿,却是一所人家,孤丁丁住着,板缝内尚有火光。元礼道:“我已筋疲力尽,

不能行动。此家灯火未息,只得哀求借宿,再作道理。”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凶吉全然未保。

元礼低声叩门,只见五十来岁一个老妪,点灯开门。见了元礼道:“夜深人

静,为何叩门?”元礼道:“昏夜叩门,实是学生得罪。争奈急难之中,只得求

妈妈方便,容学生暂息半宵。”老妪道:“老身孤寡,难好留你。且尊客又无行

李,又无随从,语言各别,不知来历。决难从命!”元礼暗道:“事到其间,不

得不以实情告他。”“妈妈在上,其实小生姓杨,是扬州府人,会试来此,被宝

华寺僧人苦苦留宿。不想他忽起狠心,把我们六七位同年都灌醉了,一齐杀倒。

只有小生不醉,幸得逃生。”老妪道:“嗳哟!阿弥陀佛!不信有这样事!”元

礼道:“你不信,看我面上血痕。我从后庭中大树上爬出,跳出荆棘丛中,面都

刺碎。”老妪睁睛看时,果然面皮都碎,对元礼道:“相公果然遭难,老身只得

留住。相公会试中了,看顾老身,就有在里头了。”元礼道:“极感妈妈厚情!

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替你关了门,你自去睡。我就在此桌儿上

假寐片时,一待天明,即便告别。”老妪道:“你自请稳便。那个门没事,不劳

相公费心。老身这样寒家,难得会试相公到来。常言道:贵人上宅,柴长三千,

米长八百。我老身有一个姨娘,是卖酒的,就住在前村。我老身去打一壶来,替

相公压惊,省得你又无铺盖,冷冰冰地睡不去。”元礼只道脱了大难,心中又惊

又喜,谢道:“多承妈妈留宿,已感厚情!又承赐酒,何以图报?小生倘得成名,

决不忘你大德。”妈妈道:“相公且宽坐片时,有小女奉陪,老身暂去就来。女

儿过来,见了相公。你且把门儿关着,我取了酒就来也。”那老妪吩咐女儿几句,

随即提壶出门去了,不提。

却说那女子把元礼仔细端详,若有嗟叹之状。元礼道:“请问小姐姐今年几

岁了?”女子道:“年方一十三岁。”元礼道:“你为何只管呆看小生?”女子

道:“我看你堂堂容貌,表表姿材,受此大难,故此把你仔细观看。可惜你满腹

文章,看不出人情世故。”元礼惊问道:“你为何说此几句,令我好生疑异!”

女子道:“你只道我家母亲为何不肯留你借宿?”元礼道:“孤寡人家,不肯夤

夜留人。”女子道:“后边说了被难缘因,他又如何肯留起来?”元礼道:“这

是你令堂恻隐之心,留我借宿。”女子道:“这叫做燕雀处堂,不知祸之将及。”

元礼益发惊问道:“难道你母亲也待谋害我不成?我如今孤身无物,他又何所利

于我?小姐姐莫非道我伤弓之鸟,故把言语来吓诈我么?”女子道:“你只道我

家住居的房屋,是那个的房屋?我家营运的本钱,是那个的本钱?”元礼道:

“小姐姐说话好奇怪!这是你家事,小生如何知道?”女子道:“妾姓张,有个

哥哥,叫做张小乙,是我母亲过继的儿子,在外面做些小经纪。他的本钱,也是

宝华寺悟石和尚的,这一所草房也是寺里搭盖的。哥哥昨晚回来,今日到寺里交

纳利钱去了,幸不在家。若还撞见相公,决不相饶。”元礼想道:“方才众和尚

行凶,内中也有俗人,一定是张小乙了。”便问道:“既是你妈妈和寺里和尚们

一路,如何又买酒请我?”女子道:“他那里真个去卖酒?假此为名,出去报与

和尚得知。少顷他们就到了,你终须一死!我见你丰仪出众,决非凡品,故此对

你说知,放你逃脱此难。”元

礼吓得浑身冷汗,抽身便待走出。女子扯住道:“你去了不打紧,我家母亲

极是利害,他回来不见了你,必道我泄漏机关。这场责罚,教我怎生禁受?”元

礼道:“你若有心救我,只得吃这场责罚,小生死不忘报。”女子道:“有计在

此!你快把绳子将我绑缚在柱子上,你自脱身前去。我口中乱叫母亲,等他回来,

只告诉他说你要把我强奸,绑缚在此。被我叫喊不过,他怕母亲归来,只得逃走

了去。必然如此,方免责罚。”又急向箱中取银一锭与元礼,道:“这正是和尚

借我家的本钱。若母亲问起,我自有言抵对。”元礼初不欲受,思量前路盘缠,

尚无毫忽,只得受了。把这女子绑缚起来,心中暗道:“此女仁智兼全,救我性

命,不可忘他大恩,不如与他定约,异日娶他回去。”便向女子道:“小生杨延

和,表字元礼,年十九岁,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因父母早亡,尚未婚配。受

你活命之恩,意欲结为夫妇,后日娶你,决不食言。小姐姐意下如何?”女子道:

“妾小名淑儿,今岁十三岁。若不弃微贱,永结葭莩,死且不恨。只有一件:我

母亲通报寺僧,也是平昔受他恩惠,故尔不肯负他。请君日后勿复记怀。事已危

迫,君无留恋。”元礼闻言一毕,抽身往外便走。才得出门,回头一看,只见后

边一队人众,持着火把,蜂拥而来。元礼魂飞魄丧,好像失心风一般,望前乱跌,

也不敢回头再看。

话分两头。单提那老妪打头,川僧觉空持棍在前,悟石随后,也有张小乙,

通共有二十馀人,气吽吽一直赶到老妪家里。女子听得人声相近,乱叫乱哭。

老妪一进门来,不见了姓杨的,只见女子被缚,吓了一跳,道:“女儿为何倒缚

在那里?”女子哭道:“那人见母亲出去,竟要把我强奸,道我不从,竟把绳子

绑缚了我。被我乱叫乱嚷,只得奔去。又转身进来要借盘缠。我回他没有,竟向

箱中摸取东西,不知拿了甚么,向外就走。”那老妪闻言,好像落汤鸡一般,口

不能言。连忙在箱子内查看,不见了一锭银子,叫道:“不好了!前借师父的本

钱,反被他掏摸去了。”众和尚不见杨元礼,也没工夫逗留,连忙向外追赶。又

不知东西南北那一条路去了,走了一阵,只得叹口气回到寺中,跌脚叹道:“打

蛇不死,自遗其害。”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且把杀死众尸,埋在后园空地上。

开了箱笼被囊等物,原来多是铜钱在内,银子也有八九百两。把些来分与觉空,

又把些分与众和尚、众道人等,也分些与张小乙。人人欢喜,个个感激。又另把

些送与老妪,一则买他的口,一则赔偿他所失本钱,依旧作借。

却说那元礼脱身之后,黑地里走来走去,原只在一笪地方,气力都尽。只得

蹲在一个冷庙堂里头。天色微明,向前奔走,已到萦县。刚待进城,遇着一个老

叟,连叫:“老侄,闻得你新中了举人,恭喜,恭喜!今上京会试,如何在此独

步,没人随从?”那老叟你道是谁?却就是元礼的叔父,叫做杨小峰,一向在京

生理,贩货下来,经繇河间府,到往山东。劈面撞着了新中的侄儿,真是一天之

喜。元礼正值穷途,撞见了自家的叔父,把宝华寺受难根因,与老妪家脱身的缘

故,一一告诉。杨小峰十分惊吓,挽着手,拖到饭店吃上了饭,就把身边随从的

阿三,送与元礼伏侍;又借他白银一百二三十两;又替他叫了骡轿,送他进京。

正叫做: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元礼别了小峰,到京会试,中了第二名会魁。叹道:“我杨延和到底逊人一

筹!然虽如此,我今番得中,一则可践约,二则得以伸冤矣。”殿试中了第一甲

第三名,入了翰林。有相厚会试同年舒有庆,他父亲舒,正在山东做巡按。

元礼把六个同年及从人受害本末,细细与舒有庆说知。有庆报知父亲,随着府县

拘提合寺僧人到县,即将为首僧人悟石、觉空二人,极刑鞫问,招出杀害举人原

繇。押赴后园,起尸相验。随将众僧拘禁。此时张小乙已自病故了。舒即时

题请灭寺屠僧,立碑道傍,地方称快。后边元礼告假回来,亲到废寺基址,作诗

吊祭六位同年,不题。

却说那老妪原系和尚心腹,一闻寺灭僧屠,正待逃走。女子心中暗道:“我

若跟随母亲同去,前日那杨举人从何寻问?”正在忧惶,只见一个老人家走进门

来,问道:“这里可是张妈妈家?”老妪道:“老身亡夫,其实姓张。”老叟道:

“令爱可叫做淑儿么?”老妪道:“小女的名字,老人家如何晓得?”老叟道:

“老夫是扬州杨小峰。我侄儿杨延和,中了举人,在此经过,往京会试。不意这

里宝华禅寺和尚忽起狼心,谋害同行六位举人,并杀跟随多命。侄儿幸脱此难,

现今中了探花,感激你家令爱活命之恩,又谢他赠了盘缠银一锭,因此托了老夫

到此说亲。”老妪听了,吓呆了半晌,无言回答。那女子窥见母亲情慌无措,扯

他到房中说道:“其实那晚见他丰格超群,必有大贵之日。孩儿惜他一命,只得

赠了盘缠,放他逃去。彼时感激孩儿,遂订终身之约。孩儿道母亲平昔受了寺僧

恩惠,纵去报与寺僧知道,也是各不相负,你切不可怀恨。他有言在先,你今日

不须惊怕。”杨小峰就接淑儿母子到扬州地方,赁房居住。等了元礼荣归,随即

结姻。老妪不敢进见元礼,女儿苦苦代母请罪,方得相见。老妪匍伏而前,元礼

扶起行礼,不提前事。却说后来淑儿与元礼生出儿子,又中乙未科状元,子孙荣

盛。若非黑夜逃生,怎得佳人作合?这叫做:夫妻本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

有诗为证:春闱赴选遇强徒,解厄全凭女丈夫。凡事必须留后看,他年方不悔当

初。

 第二十二卷 吕纯阳飞剑斩黄龙

暮宿苍梧,朝游蓬岛,朗吟飞过洞庭边。岳阳楼酒醉,借玉山作枕,容我高

眠。出入无踪,往来不定,半是风狂半是颠。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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