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醒世恒言- 第4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气,固是好事。便我亡后,家产已付女夫掌管,你居于此,须不稳便。”淑女道:

“爹爹,嫂嫂既肯守节,家业自然该他承受。孩儿归于夫家,才是正理。”方氏

道:“姑娘,我又无子嗣,要这些家财何用!公公既有田百亩与我,当归母家,

以赡此生。即丈夫回来,亦可度日。”众人齐声称好。过善道:“媳妇,你与过

门争气,这百亩田尚少,再增田二百亩,银子二百两,与你终身受用!”方氏含

泪拜谢。分拨已定,过善教女婿留亲戚邻里于堂中饮酒,至晚方散。

那过善本来病势已有八九分了,却又勉强料理这事,喉长气短,费舌劳唇,

劳碌这半日,到晚上愈加沉重。女儿、媳妇守在床边,啼啼哭哭。张孝基备办后

事,早已停当。又过数日,呜呼哀哉!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女儿、媳妇都哭得昏迷几次,张孝基也十分哀痛。衣衾棺椁,极其华美。七

七之中,开丧受吊,延请僧道,修做好事,以资冥福。择选吉日,葬于祖茔,每

事务从丰厚。殡葬之后,方氏收拾,归于母家。姑嫂不忍分舍,大哭而别,不在

话下。

且说张孝基将丈人所遗家产钱财米谷,一一登记账簿,又差人各处访问过迁,

并无踪影。时光似箭,岁月如流,倏忽便过五年。那时张孝基生下两个儿子,门

首添个解当铺儿,用个主管总其出入。家事比过善手内,又增几倍。

话休烦絮。一日张孝基有事来到陈留郡中,借个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各处

游玩,末后来至市上,只见个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檐下,那人家驱逐他起身。

张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舍与他几个钱钞。那朱信原是过家老仆,极会鉴貌

辨色,随机应变,是个伶俐人儿。当下取钱递与这乞丐,把眼观看,吃了一惊!

急忙赶来,对张孝基说道:“官人向来寻访小官人下落,适来丐者,面貌好生厮

像!”张孝基便定了脚,分付道:“你再去细看,若果是他,必然认得你。且莫

说我是你家女婿,太公产业都归于我。只说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

何对答。然后你便引他来相见,我自有处。”朱信得了言语,覆身转去。见他正

低着头,把钱系在一根衣带上,藏入腰里。朱信仔细一看,更无疑惑。那丐者起

先舍钱与他时,其心全在钱上,那个来看舍钱的是谁。这次朱信去看时,他已把

钱藏过,也举起眼来,认得是自家家人,不觉失声叫道:“朱信,你同谁在这里?”

朱信便道:“小官人,你如何流落至此?”过迁泣道:“自从那日逃奔出门,欲

要央人来劝解爹爹,不想路上恰遇着小三、小四兄弟两个拦阻住了,务要拖我回

家。我想爹爹正在盛怒之时,这番若回,性命决然难活。匆忙之际,一拳打去,

不意小四跌倒便死。心中害怕,连夜逃命。奔了几日,方到这里。在客店中歇了

几时,把身边银两吃尽,被他赶将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求乞度命。日夜思家,

没处讨个信息,天幸今日遇你。可实对我说,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话说?”

朱信道:“小四当时醒了转来,不曾得死。太公已去世五年矣!”过迁见说父亲

已死,叫声:“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声,呜呜

了好一回,方才放声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谁

想已不在了!”悲声惨切,朱信亦不觉堕泪。哭了一回,乃问道:“爹爹既故,

这些家私是谁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这些债主,齐来取

索。太公不肯承认,被告官司,衙门中用了无数银子。及至审问,一一断还,田

产已去大半。小娘子出嫁,妆奁又去了好些。太公临终时,恨小官人不学好,尽

数分散亲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后,家无正主,童仆等辈,一顿乱抢,分毫不留。

止存住宅,卖与我新主人张大官人,把来丧中殡葬之用。如今寸土俱无了。”过

迁见说,又哭起来道:“我只道家业还在,如今挣紥性命回去,学好为人,不料

破费至此!”又问道:“家产便无了,我浑家却在何处?妹子嫁于那家?”朱信

道:“小娘子就嫁在近处人家,大嫂到不好说。”过迁道:“却是为何?”朱信

道:“太公因久不见小官人消息,只道已故,送归母家,令他改嫁。”过迁道:

“可晓得嫁也不曾?”朱信道:“老奴为投了新主人,不时差往远处,在家日少,

不曾细问,想是已嫁去了。”过迁抚膺大恸道:“只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

财为他人所有,妻为他人所得,诚天地间一大罪人也!要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

望着阶沿石上便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蝼蚁尚且贪生,如何这等

短见!”过迁道:“昔年还想有归乡的日子,故忍耻偷生。今已无家可归,不如

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丑!”朱信道:“好死不如恶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

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见,求他带回乡里。倘有用得着你之处,就在他家安身立

命,到老来还有个结果。若死在这里,有谁收取你的尸骸?却不枉了这一死!”

过迁沉吟了一回道:“你话到说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见?万一不留,反干

拆这番面皮。”朱信道:“至此地位,还顾得什么羞耻!”过迁道:“既如此,

不要说出我真姓名来,只说是你的亲戚罢!”朱信道:“适才我先讲过了,怎好

改得?”

当下过迁无奈,只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随朱信而来。张孝基远远站在人

家屋下,望见他啼哭这一段光景,觉道他有懊悔之念,不胜叹息。过迁走近孝基

身边,低着头站下。朱信先说道:“告官人,正是老奴旧日小主人。因逃难出来,

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则个!”便叫道:“过来见了官人。”过迁上前欲要作揖,

去扯那袖子,却都只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盖不来手,右扯也遮不着臂,

只得抄着手,唱个喏。张孝基看了,愈加可怜。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礼,还了

个半礼,乃道:“嗳!你是个好人家子息,怎么到这等田地!但收留你回去,没

有用处,却怎好?”朱信道:“告官人,随分胡乱留他罢!”张孝基道:“你可

会灌园么?”过迁道:“小人虽然不会,情愿用心去学。”张孝基道:“只怕你

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样辛苦?”过迁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辞辛苦!”

张孝基道:“这也罢。只是依得三件事,方带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

过迁道:“不知是那三件?”张孝基道:“第一件,只许住在园上,饭食教人送

与你吃,不许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园门,就不许跨进园门。”过迁道:“小人玷

辱祖宗,有何颜见人,往外行走?住在园上,正是本愿。这个依得。”张孝基见

说话有自愧之念,甚是欢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许贪眠懒怠偷工。”

过迁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若有月的日子,夜里也做,怎敢

偷工。这个也依得。”孝基又道:“夜里到不消得,只日里不偷工就够了。第三

件,若有不到之处,任凭我责罚,不许怨怅。”过迁道:“既蒙收养,便是重生

父母。但凭责罚,死而无怨!”张孝基道:“既都肯依,随我来。”也不去闲玩,

覆转身引到寓所门口。

过迁随将进来。主人家见是个乞丐,大声叱咤,不容进门。张孝基道:“莫

赶他,这是我家的人。”主人家道:“这乞丐常是在这里讨饭吃,怎么是府上家

人?”朱信道:“一向流落在此,今日遇见的。”到里边开了房门,张孝基坐下,

分付道:“你随了我,这模样不好看相。朱信,你去教主人家烧些汤与他洗净了

身子,省两件衣服与他换了,把些饭食与他吃。”朱信便去教主人家烧起汤来,

唤过迁去洗浴。过迁自出门这几年,从不曾见汤面。今日这浴,就如脱皮退壳,

身上鏖糟,足足洗了半缸。朱信将衣服与他穿起,梳好了头发,比前便大不相同。

朱信取过饭来,恣意一饱。那过迁身子本来有些病体,又苦了一苦,又在当风处

洗了浴,见着饭又多吃了碗,三合凑,到夜里生起病来。张孝基倩医调治,有一

个多月,方才痊愈。

张孝基事体已完,算还了房钱,收拾起身。又雇了个生口与过迁乘坐。一行

四众,循着大路而来。张孝基开言道:“过迁,你是旧家子弟,我不好唤你名字,

如今改叫做过小乙。”又分付朱信:“你们叫他小乙哥,两下稳便。”朱信道:

“小人知道。”张孝基道:“小乙,今日路上无聊,你把向日兴头事情,细细说

与我消遣。”过迁道:“官人,往事休题。若说起来,羞也羞死了!”张孝基道:

“你当时是个风流趣人,有甚么羞!且略说些么。”过迁被逼不过,只得一一直

说前后浪费之事。张孝基道:“你起初恁般快活,前日街头这样苦楚,可觉有些

过不去么?”过迁道:“小人当时年幼无知,又被人哄骗,以致如此,懊悔无及

矣!”张孝基道:“只怕有了银子,还去快活哩!”过迁道:“小人性命已是多

的了,还做这桩事?便杀我也不敢去!”张孝基又对朱信道:“你是他老家人,

可晓得太公少年时也曾恁般快活过么?”朱信道:“可怜他日夜只想做人家,何

曾舍得使一文屈钱?却想这样事!”孝基道:“你且说怎地样做人家?”朱信扳

指头一岁起运,细说怎地勤劳,如何辛苦,方挣得这等家事。“不想小乙哥把来

看得像土块一般,弄得人亡家破!”过迁听了,只管哀泣。张孝基道:“你如今

哭也迟了,只是将来学做好人,还有个出头日子。”一路上热一句,冷一句,把

话打着他心事。过迁渐渐自怨自艾,懊悔不迭!正是:

临崖立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在路行了几日,来到许昌。张孝基打发朱信先将行李归家,报告浑家,自同

过迁径到自己家中,见过父母,将此事说知。令过迁相见已毕,遂引到后园,打

扫一间房子,把出被窝之类,交付安歇。又分付道:“不许到别处行走!我若查

出时,定然责罚!”过迁连声答应:“不敢!不敢!”孝基别了父母,回至家中,

悄悄与浑家说了,浑家再三称谢。不题。

且说过迁当晚住下,次日清早便起身,担着器具去锄地。看那园时,甚是广

阔,周围编竹为篱。张太公也是做家之人,并不种甚花木,单种的是蔬菜,灌园

的非止一人。过迁初时,那里运弄得来,他也不管,一味蛮垦。过了数日,渐觉

熟落,好不欢喜。每日担水灌浇,刈草锄垦,也不与人搭话。从清晨直至黄昏,

略不少息。或遇凄风楚雨之时,思想父亲,吞声痛泣。欲要往坟上叩个头儿,又

守着规矩,不敢出门。想起妹子,闻说就嫁在左近,却不知是那家。意欲见他一

面,又想:“今日落于人后,何颜去见妹子。总不嫌我,倘被妹夫父母兄弟奚落,

却不自取其辱!”索性把这念头休了。

且说张孝基日日差人察听,见如此勤谨,万分欢喜。又教人私下试他,说:

“小乙哥,你何苦日夜这般劳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顽耍顽耍,请你吃三杯,

可好么?”过迁大怒道:“你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该,却又来引诱我为非!下

次如此,定然禀知官人。”一日,张孝基自来查点,假意寻他事过,高声叱詈要

打。过迁伏在地上,说道:“是小人有罪,正该责罚!”张孝基恨了几声,乃道:

“姑恕你初次,且不计较。倘若再犯,定然不饶!”过迁顿首唯唯。自此之后,

愈加奋励。约莫半年,并无倦怠之意,足迹不敢跨出园门。

张孝基见他悔过之念已坚,一日,教人拿着一套衣服并巾帻鞋袜之类,来到

园上,对过迁道:“我看你作事勤谨,甚是可用。如今解库少个人相帮,你到去

得。可戴了巾帻,随我同去。”过迁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园,已出望外,岂敢

复望解库中使令?”张孝基道:“不必推辞,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处了。”

过迁即便裹起巾帻,整顿衣裳,此时模样,比前更是不同。随孝基至堂中,作别

张太公出门。路上无颜见人,低着头而走。不一时,望见自家门首,心中伤感,

暗自掉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