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他也得趁少年美貌,别寻头路。”此时便萌了个自尽之念。顺路到生药铺
上,赎了些砒礵,藏在身边。回到家中,不题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却与朱
氏叙话道:“我与你九岁上定亲,指望长大来夫唱妇随,生男育女,把家当户。
谁知得此恶疾,医治不痊。惟恐担搁了娘子终身,两番情愿退亲。感承娘子美意
不允,拜堂成亲。虽有三年之外,却是有名无实,并不敢污损了娘子玉体,这也
是陈某一点存天理处。日后陈某死了,娘子别选良缘,也教你说得嘴响,不累你
叫做二婚之妇。”朱氏道:“官人,我与你结发夫妻,苦乐同受。今日官人患病,
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说!别缔良缘这话,再也休题。”陈小官
人道:“娘子烈性如火。但你我相守,终非长久之计。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
已自过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补报,来生定有相会之日。”朱氏道:“官人怎说这
伤心话儿?夫妻之间,说甚补报?”两个你对我答,足足的说了半夜方睡。正是:
夫妻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次日,陈小官人又与父母叙了许多说话,这都是办了个死字,骨肉之情,难
割难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陈小官人对朱氏说:“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闲
常怕发痒,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陈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
想酒,你与我热些烫一壶来。”朱氏为他夜来言语不祥,心中虽然疑惑,却不想
到那话儿。当下问了婆婆讨了一壶上好酽酒,烫得滚热,取了一个小小杯儿,两
碟小菜,都放在卓上。陈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瓯吃一两瓯,到也爽利。”
朱氏取了茶瓯,守着要斟。陈小官人道:“慢着,待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
子讨些下酒。”把这句话遣开了朱氏,揭开了壶盖,取出包内砒礵,向壶中一
倾,忙斟而饮。朱氏走了几步,放心不下,回头一看,见丈夫手慌脚乱,做张做
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跷蹊。慌忙转来,已自呷了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
见酒色不佳,按住了瓯子,不容丈夫上口。陈小官人道:“实对你说,这酒内下
了砒礵。我主意要自尽,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已吃下一瓯,必然无救。索性得
我尽醉而死,省得费了工夫。”说罢,又夺了第二碗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
在前,与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遂夺酒壶在手,骨都都
吃个罄尽。此时陈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顾不得浑家之事。须臾之间,两个做一对
儿跌倒。时人有诗叹此事云:病中只道欢娱受,死后方知情义深。相爱相怜相殉
死,千金难买两同心。
却说张氏见儿子要吃酒,妆了一碟巧糖,自己送来。在房门外,便听得服毒
二字,吃了一惊,三步做两步走。只见两口儿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着了个忙,
叫起屈来。陈青走到,见酒壶里面还剩有砒礵。平昔晓得一个单方,凡服砒
礵者,将活羊杀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邻是个卖
羊的屠户,连忙唤他杀羊取血。此时朱世远夫妻都到了。陈青夫妇自灌儿子,朱
世远夫妇自灌女儿。两个亏得灌下羊血,登时呕吐,方才苏醒。馀毒在腹中,兀
自皮肤迸裂,流血不已。调理月馀,方才饮食如故。有这等异事!朱小娘子自不
必说,那陈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请了若干名医,用药全无功效。今日服了毒酒,
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迸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
渐渐好了。比及将息平安,疮痂脱尽,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走到人前,连
自己爹娘都认不得。分明是脱皮换骨,再投了一个人身。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
心肠,感动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城隍庙签诗
所谓“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果有验矣。陈多寿夫妇俱往城隍庙烧香拜谢,
朱氏将所聘银钗布施作供。王三老闻知此事,率了三邻四舍,提壶挈盒,都来庆
贺,吃了好几日喜酒。
陈多寿是年二十四岁,重新读书,温习经史。到三十三岁登科,三十四岁及
第。灵先生说他十年必死之运,谁知一生好事,偏在这几年之中。从来命之理微,
常人岂能参透?言祸言福,未可尽信也。
再说陈青和朱世远从此亲情愈高,又下了几年象棋,寿并八十馀而终。陈多
寿官至佥宪,朱氏多福,恩爱无比。生下一双儿女,尽老百年,至今子孙繁盛。
这回书唤作《生死夫妻》。诗曰:
从来美眷说朱陈,一局棋枰缔好姻。只为二人多节义,死生不解赖神明。
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历数古今多怪事,高山为谷海生尘。
且说国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个小家之子。垂髻时,
生得红白细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个亲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闪在冷
庙中躲避。那庙中先有一老妪也在内躲雨,两个做一堆儿坐地。那雨越下越大了,
出头不得。老妪看见桑茂标致,将言语调弄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窍,只道老妪要
他干事。临上交时,原来老妪腰间到有本钱,把桑茂后庭弄将起来。事毕,雨还
未止。桑茂终是孩子家,便问道:“你是妇道,如何有那话儿?”老妪道:“小
官,我实对你说,莫要泄漏于他人。我不是妇人,原是个男子。从小缚做小脚,
学那妇道妆扮,习成低声哑气,做一手好针线,潜往他乡,假称寡妇,央人引进
豪门巨室行教。女眷们爱我手艺,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闱,多与妇女同眠,恣意
行乐。那妇女相处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门。也有闺女贞娘,不肯胡乱的,我
另有媚药儿,待他睡去,用水喷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来,
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声张,还要多赠金帛送我出门,嘱付我莫说。我今
年四十七岁了,走得两京九省,到处娇娘美妇,同眠同卧,随身食用,并无缺乏,
从不曾被人识破!”桑茂道:“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学得么?”老妪道:
“似小官恁般标致,扮妇女极像样了。你若肯投我为师,随我一路去,我就与你
缠脚,教导你做针线,引你到人家去,只说是我外甥女儿,得便就有良遇。我一
发把媚药方儿传授与你,包你一世受用不尽!”桑茂被他说得心痒,就在冷庙中
四拜,投老妪为师。也不去访亲访眷,也不去问爹问娘,等待雨止,跟着老妪便
走。那老妪一路与桑茂同行宿。出了山东境外,就与桑茂三绺梳头,包裹中取出
女衫换了,脚头缠紧,套上一双窄窄的尖头鞋儿,看来就像个女子,改名郑二姐。
后来年长到二十二岁上,桑茂要辞了师父,自去行动。师父分付道:“你少年老
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处,不可久住。多则半月,少则五日,就
要换场,免露形迹。还一件,做这道儿,多见妇人,少见男子,切忌与男子相近
交谈。若有男子人家,预先设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绽,性命不保。切记,切
记!”桑茂领教,两下分别。
后来桑茂自称郑二娘,各处行游哄骗。也走过一京四省,所奸妇女,不计其
数。到三十二岁上,游到江西一个村镇,有个大户人家女眷留住,传他针线。那
大户家妇女最多,桑茂迷恋不舍,住了二十馀日不去。大户有个女婿,姓赵,是
个纳粟监生。一日,赵监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见了郑二娘,爱其俏丽,嘱
咐妻子接他来家。郑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被赵监生邀入书房,拦腰抱住,
定要求欢。郑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来。赵监生本是个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
七二十一,竟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裤裆。郑二娘挡抵不开,被赵监生一手插进,摸
着那话儿,方知是个男人女扮。当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严讯,
招称真姓真名,及向来行奸之事,污秽不堪。府县申报上司,都道是从来未有之
变。具疏奏闻,刑部以为人妖败俗,律所不载,拟成凌迟重辟,决不待时。可怜
桑茂假充了半世妇人,讨了若干便宜,到头来死于赵监生之手。正是:
福善祸淫天有理,律轻情重法无私。
方才说的是男人妆女败坏风化的。如今说个女人妆男,节孝兼全的来正本,
恰似:薰莸不共器,尧桀好相形。毫厘千里谬,认取定盘星。
这话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间,有一老者,姓刘,名德,家住河西务镇上。这
镇在运河之旁,离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楫聚泊,如蚂
蚁一般;车音马迹,日夜络绎不绝。上有居民数百馀家,边河为市,好不富庶。
那刘德夫妻两口,年纪六十有馀,并无弟兄子女。自己有几间房屋,数十亩田地,
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凡来吃酒的,偶然
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勾了自己价银,馀下的
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苟取。有晓得的,问道:“这人错与你的,落得将来受用,
如何反把来退还?”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
世罚做无祀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了一分到手,
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到折便宜?不若退还了,
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镇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一日,正值隆
冬天气,朔风凛冽,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来那雪:能穿帷幕,善度帘栊。
乍飘数点,俄惊柳絮飞扬;狂舞一番,错认梨花乱坠。声从竹叶传来,香自梅枝
递至。塞外征人穿冻甲,山中隐士拥寒衾。王孙绮席倒金尊,美女红炉添兽炭。
刘公因天气寒冷,暖起一壶热酒,夫妻两个向火对饮。吃了一回,起身走到
门首看雪。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看看至近,那人扑
的一交,跌在雪里,挣紥不起。小厮便向前去搀扶。年小力微,两个一拖,反向
下边跌去,都滚做一个肉饺儿。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刘公擦摩老眼看时,却
是六十来岁的老儿,行缠绞脚,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褴褛。这小厮到也生得
清秀,脚下穿一双小布衤翁靴。那老儿把身上雪片抖净,向小厮道:“儿,风雪
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动。这里有酒在此,且买一壶来荡荡寒再行。”便走入
店来,向一副座头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厮坐于旁边。刘公去暖一壶热酒,
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儿托过来摆在桌上。小厮捧过壶来,
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
“这位是令郎么?”那老儿道:“正是小犬。”刘公道:“今年几岁了?”答道:
“乳名申儿,十二岁了。”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
走。”那老儿答道:“老汉方勇,是京师龙虎卫军士,原籍山东济宁。今要回去
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问主人家尊姓,刘公道:“在下姓刘,招牌上
近河,便是贱号。”又道:“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
答道:“老汉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刘公举目看
时,只见他单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
么?”答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
肉儿?”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若用
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心中惨
然,便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这里不算
账罢了。”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东西,不算账之理?”刘公道:
“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若过往客官,偶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
奉承。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老军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
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老汉转来,定当奉酬。”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
弟也。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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