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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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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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捶胸大哭。张稍解劝道:“这是生成八字,内注定虎伤,哭也没用!”单

氏一头哭,一头想道:“闻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双

双同去,如何偏拣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没些损伤?好不奇怪!”便对张稍道:

“我丈夫虽然衔去,只怕还挣得脱不死。”张稍道:“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

何况于虎!”单氏道:“然虽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虎吃了,少不得

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检得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张稍道:“我怕虎,

不敢去!”单氏又哀哀的哭将起来。张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

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单氏随即上岸,同张稍进山路来。先前

砍柴,是走东路,张稍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却引他从西路走。单氏走一步,哭一

步,走了多时,不见虎迹。张稍指东话西,只望单氏倦而思返。谁知他定要见丈

夫的骨血,方才指实。张稍见单氏不肯回步,扯个谎,望前一指道:“小娘子,

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虫来了?”单氏抬头而看,才问一声:“大虫在那里?”

声犹未绝,只听得林中咶喇的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不歪不斜,

正望着张稍当头扑来。张稍躲闪不及,只叫得一声“阿呀!”被虎一口衔着背皮,

跑入深林受用去了。

单氏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张稍,已知被大虫衔去。始信山中真个

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着旧路,一步步哭将

转来。未及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单氏只道又是只

虎,叫道:“我死也!”望后便倒。耳根边忽听说:“娘子,你如何却在这里?”

双手来扶。单氏睁眼看时,却是丈夫韦德,血污满面,所以不像人形。原来韦德

命不该死,虽然被斧劈伤,一时闷绝。张稍去后,却又醒将转来,挣紥起身,扯

下脚带,将头裹缚停当,他步出山,来寻张稍讲话,却好遇着单氏。单氏还认着

丈夫被虎咬伤,以致如此。听韦德诉出其情,方悟张稍欺心使计,谋害他丈夫,

假说有虎。后来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来,剿除凶恶。夫妻二人,感谢天地不尽。

回到船中,那哑子做手势,问船主如何不来。韦德夫妻与他说明本末,哑子合着

掌,忽然念出一声“南无阿弥陀佛”,便能说话,将张稍从前过恶,一一说出。

再问他时,依旧是个哑子。──此亦至异之事也。韦德一路相帮哑子行船,直到

家中。将船变卖了,造一个佛堂与哑子住下,日夜烧香,韦德夫妇终身信佛。后

人论此事,咏诗四句:伪言有虎原无虎,虎自张稍心上生。假使张稍心地正,山

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百兽之王,至灵

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如今再说一个义虎

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正是:

说时节妇生颜色,道破奸雄丧胆魂。

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

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的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只

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枪轮棒。父母单

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着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

武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檠

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

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

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

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其勇,好杀

不已,将来必犯天道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即时折箭为誓,

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

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

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

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

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

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

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

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这伙三

朋四友,到家蒿恼,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

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子说道:“你今年已大长,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

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养父母。似你有

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将没作

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卖,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

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着急!”勤

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嘿嘿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约

莫一月有馀,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

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

娘心里好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开了端,辞得那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

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

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

言,只索去了。

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

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

牒,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着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枪,或者

博得个衣锦还乡,也不见得。守着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

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我自有个道

理。”当下瞒过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

军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

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之后,遇了个

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男自励无才无能,

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

必挂念!勤公看毕,呆了半响,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那里去了?写什么言

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

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说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

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

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

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

特地自来问个端的。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伤感了一场。林公回去

说知,举家都不欢喜。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他人分离犹自可,骨肉分离苦杀我。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励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

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

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

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虽然亲则是亲,

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

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

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

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多上

覆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

林公见说得达理,只得唯唯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

心中不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日缩

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

林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他更有何说。”梁氏道:“自

古道,一言即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

对他说甚么?且待女儿有了对头,才通他知道,也不迟。”林公又道:“阿妈说

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梁氏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劣别,

只如此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儿笑话。

须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次日,梁氏正同女儿潮音一处坐,只见林公从外而来,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

“阿妈,你知道么?怪道勤郎无信回来,原来三年前便死于战阵了。昨日有军士

在安南回,是他亲见的。”潮音听说,面如土色,阁泪而不敢下,慌忙走进自己

房里去了。妈妈亦假做叹息,连称可怜。过了数日,林婆对女儿说道:“死者不

能复生。他自没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亲去寻媒说合,将你改配他人。

乘这少年时,夫妻恩爱,莫教挫过。”潮音道:“母亲差矣!爹把孩儿从小许配

勤家,一女不吃两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妇,岂可以

生死二心?奴断然不为!”妈妈道:“孩儿休如此执见,爹妈单生你一人,并无

兄弟。你嫁得着人时,爹妈也有半子之靠。况且未过门的媳妇,守节也是虚名。

现放着活活的爹妈,你不念他日后老景凄凉,却去恋个死人,可不是个痴愚不孝

之辈!”潮音被骂,不敢回言。就有男媒女妁,来说亲事。潮音拗爹妈不过,心

生一计,对爹妈说道:“爹妈主张,孩儿焉敢有违?只是孩儿一闻勤郎之死,就

将身别许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儿守制三年,以毕夫妻之情,那时但凭爹妈。不

然,孩儿宁甘一死,决不从命!”林公与梁氏见女儿立志甚决,怕他做出短见之

事,只得繇他。正是:

一人立志,万夫莫夺。

却说勤公夫妇见儿子六年不归,眼见得林家女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后来闻

得媳妇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胜之喜。“若巴得这三年内儿子回家,还是我的媳

妇。”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潮音只认丈夫真死,这三年之内,素衣蔬食,

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满,竟绝了荤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脱素穿色。说起议婚,

便要寻死。林公与妈妈商议:“女孩儿执性如此,改嫁之事,多应不成。如之奈

何?”梁氏道:“密地择了人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儿得知。到临嫁

之期,只说内侄做朝,来接女孩儿。哄得他易服上轿,鼓乐人从,都在半路迎接。

事到其间,不怕他不从!”林公又道:“妈妈说得是。”林公果然与舅子梁大伯

计议定了,许了李承务家三舍人。自说亲以至纳聘,都在梁大伯家里。夫妻两口

去受聘时,对女儿只说梁大伯大儿子定亲,潮音那里疑心!吉期将到,梁大伯假

说某日与儿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到家中去接亲。梁氏先自许过他一定都来。

至期,大伯差人将两顶轿子,来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装扮了,教女儿换

了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计,只得易服随行。女孩儿家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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