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卫崇荣发现自己躺在床前的脚踏上,后背疼得厉害。首先引入眼帘的,是卫昭放大的担忧的脸。
夜半时分,卫昭察觉儿子睡得很不安稳,手脚乱蹬,猜到他是做了噩梦,想要唤醒他。岂料卫崇荣向外滚了一圈,直接滚到床下去了,直叫卫昭措手不及。
他忙坐起身,把摔醒的儿子抱起来,连声问道:“荣儿,摔到哪里没有?有没有哪里痛?快告诉爹爹……”
卫崇荣揉揉眼睛,神智仍然有些不清醒,他后来看到的,是他死了以后发生的事情吗?
卫阳死了,君华帮他报了仇;卫若登基,他和君华合作了;君华从宫墙跌落,谁也没有拉住他……
卫崇荣浑身颤栗,一头扎进卫昭的怀抱,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
卫昭只道儿子被噩梦吓着了,柔声问道:“荣儿,梦见什么了,说给爹爹听听。”再吓人的噩梦,说出来也就没事了。
卫崇荣在他怀里蹭了蹭,仰首道:“我梦到那个坏女人打你了……”他不想骗卫昭,但是今夜梦到的内容,是谁也不能说的。
原来是扶余的旧事,卫昭闻言松了口气,抚着卫崇荣的后背轻声道:“荣儿不怕,我们已经回渝京了,谁也不能再欺负我们了。”
他的声音清亮悦耳,卫崇荣听着,不自觉就安了心,未来的事还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他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
唤来守夜的宫女给卫崇荣换掉被汗水浸湿的里衣,卫昭把他抱到床榻里面,轻笑道:“爹爹在外面挡着,你再如何折腾,也滚不到地上了。”
卫崇荣不好意思地笑笑,枕着卫昭的胳膊,两手环抱着他的肩膀,想睡又有些不敢睡。
卫昭侧着身子,看着卫崇荣温言道:“荣儿,快睡吧,爹爹在你身边守着,什么事都不会有。”
卫崇荣闭上眼,辗转反侧多时才睡着,不过再也没做噩梦。卫昭直到儿子睡安稳了,才重新合上眼,稍微眯了会儿。
夜里睡得不安稳,翌日清晨,卫崇荣就比平时起得晚了些,不过卫昭没怪他,还说在上林苑这些天,就当是给他放假了,让他好好玩玩,有空也好想想卫明那日说过的话。
谁知卫崇荣这个人,脾气忒怪,卫昭逼他读书,他跟完成任务似的,每天应付了事。如今卫昭不逼他了,他反倒上了心,不但主动温习先生讲过的内容,还会自觉预习后面暂时没学到的,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卫昭。每日的两篇大字,也被他加到了四篇,写得一丝不苟,虽然字迹稍显稚嫩,也能隐约看出些未来的风骨。
卫昭看到卫崇荣这般表现,只以为是卫明的话触动了他,心里还在想,皇兄真是会教孩子,看看他家儿子女儿,除了最小的卫茂尚不懂事,哪个不是知书达理、谦逊懂事,真是叫人羡慕。
他却不知道,卫明讲的那些道理,卫崇荣其实都是明白的,可他就是做不到,缺乏动力。反而是那天的噩梦,彻底唤醒了卫崇荣,他们的危机并未解除,他有什么资格骄傲自满。
在扶余的时候,卫崇荣一心想着要保住卫昭,哪怕他能做的不多,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是积极向上的,他必须把能做的都做了,才有可能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继而改变命运。
回到大衍,由于卫昭的归来,卫崇荣面临着和前世完全不同的境遇。
不管那些人心里是如何想的,当着卫崇荣的面,谁对他不是毕恭毕敬,他不得皇帝待见又如何,卫昭得宠就行了,人们不看僧面看佛面,谁也不敢如前世那般冷待他。
于是,卫崇荣心安理得地过起了前所未有的安稳日子,并在不知不觉间,丧失了原有的警惕性和上进心,凡事有爹爹呢,他又何必操心。
他忘了,卫明是卫夙苦盼多年才得来的皇太子,在储君之位上待了二十几年,生而聪慧,性格谨慎,到头来仍是被拉下了马,可见对方手段之高深,不可小觑,便是多了卫昭,也要小心应对。
他也忘了,欣贵妃得宠多年,曾经和皇后分庭抗礼,若非卫旭病弱,只怕早就和东宫正面对上了。欣贵妃之后,卫夙最宠爱的是云妃和赵姬,而这两名女子,都和上官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能对皇帝的心思把握至此,上官家的布局始于何时,可想而知。目前,云妃已经去了,可赵姬算算时间,也该展露头角了,东宫不知她和上官家的关系,轻视了她,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卫崇荣能够得知这些宫廷秘辛,得益于卫阳和上官家的翻脸。为报母仇,小皇帝把和上官家有关的事情,翻了个底朝天,倒是便宜了卫崇荣,让他在对上上官家的时候,能占得先机。
如今,上官家的谋划早已开始,东宫和秦王丨府危机四伏,他不想着如何扭转局面,却在妄想未来的逍遥自在,岂不是舍本逐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想通这一层,卫崇荣哪里还敢不努力,卫明和卫昭是同母兄弟,东宫和秦丨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卫明太子之位不保,等待他和卫昭的命运,卫崇荣根本不忍去想。
☆、第038章 落水
身为局外人,卫崇荣看得很清楚,巫蛊之祸最终能够扳倒东宫,幕后的上官家和赵姬也好,台前的薛瑞和苏文也罢,都不过是外在因素,究其本质,却是皇帝和太子之间出了问题。
皇帝日益老迈,太子年富力强,无论曾经的父子关系如何亲睦,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变得很微妙。翻开史书一看,就会发现因此失位的皇太子,并不在少数。
卫夙和卫明之间,显然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虽然还不严重,却已经初现端倪,并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加深。
在卫崇荣看来,他的太子伯父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监国理政却不擅自专权,他礼贤下士却不结党营私,他为了自己的政见,可以和皇帝抗衡到底,然而谁也不能否认,在皇帝的诸多儿女中,太子殿下是最孝顺的那个。卫明的所作所为,都是从江山社稷的角度出发考虑,同时他也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很清楚,绝不露出试图染指皇权的丝毫意向。
但是君心难测,尤其是年老的帝王,他在看待自己的接班人时,目光会格外挑剔,稍有不慎,就会被他视作行为不轨。
在这样的背景下,若是再有有心人从旁挑拨,局面就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卫明很不幸,他遇上的“有心人”,不止一拨,他和卫夙的父子亲情,也因此不复存在。
以卫明的心性,不是被人逼到了绝路,如何会走上起兵谋反之路。他是不得不反,因为不反,他只有死路一条,反了,反而还有一线生机。
卫明去世第二年,卫夙幡然悔悟,他的儿子是被冤枉的。于是,他下罪己诏,他修思子宫,他族灭了巫蛊事件的始作俑者薛瑞,他甚至当着卫阳的面,说出了“朕没有儿子了”的话。
就是这句话,让卫阳怨念了一生,在卫崇荣面前反复提起。卫崇荣闻言又惊又怒,要知道,卫夙说自己“没有儿子了”的时候,除了早逝的卫旭,卫晓、卫时、卫阳……
甚至远在扶余的卫昭,都是在世的,但是皇帝却说他“没有儿子了”。由此可见,在卫夙的心里,他所有的儿子加起来,都比不过卫明一个。
只可惜,皇帝的醒悟来得太迟,他的太子已经不在了。
如果卫明没有死,卫崇荣不认为卫夙真的会原谅他的谋反之举,他只会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只有卫明死了,卫夙才会悲痛欲绝,想起他曾经的好。
皇帝和储君的终极矛盾是无解的,卫崇荣很明白,自己不可能左右卫夙的想法,卫昭也不能,但是卫夙身边那些明显对东宫不利的近侍,他们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下手的。
截止目前,皇帝还没有不信任太子的倾向——哪怕他们父子,经常由于政见不同在朝上对持——否则离京之时,卫夙不会走得那样洒脱,他对太子的防范,完全出自帝王的本能。
卫明生来就是皇太子——虽然不是一出生就册封,但是姬婉因为他的出生而封后,就已经注定他的储君之位了——从小学的是皇道正统,他想要的东西,往往不用开口,皇帝就会让人准备好,送到他的面前,求而不得这种事,皇太子从未经历过。卫明性情温和,待人亲切,对待宫女内侍,从不会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子,也绝不会刻意去亲近或者讨好某个人,他没有这个意识。
对宫里其他人来说,卫明的态度没有问题,但是紫宸宫的人,由于皇帝的有意筛选,本身就少有亲近东宫的,又因长期近身伺候皇帝,素来显得高人一等,宫中其他贵人,谁见了他们不是客客气气的,只有这位太子殿下,态度过于高冷,明显不把他们放在眼中。
单是如此,也无所谓,谁还能因为太子殿下对自己不够客气就记恨上他不成,人家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有这个资格,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没必要想得那样远。
黄门令苏文也是这样,他虽不喜太子,但也没想过要对他如何。直到他的侄儿犯了事,落到京兆府尹骆赋手上,而这位骆大人,恰好是原来的太子少詹事,和卫明关系极好。
苏文幼时,家境贫穷,兄长娶妻拿不出彩礼,寡母无奈,只得把他送到宫里。后来,苏文母亲和兄长相继去世,嫂子改嫁,留下个侄儿,他向来是当成亲儿子看待。因他在皇帝跟前有些脸面,侄儿又被宠坏了,难免闯些祸事出来。以往,那些人看在苏文的面子上,对他侄儿都是既往不咎,偏偏骆赋是个死心眼,六亲不认,坚持要判苏文的侄儿流刑。
流放三千里,几个人能熬出来,何况是他从小娇生惯养的侄儿,苏文四处托人,想给侄儿减轻刑罚,可惜骆赋油盐不进,坚持原判。
苏文无可奈何,只好去求卫明,希望他能在骆赋面前说两句好话,不说免了他侄儿的刑罚,好歹换个稍微近些的地儿,他也好托人照料。
卫明并非不明世事之人,他身边的人遇到麻烦,只要不出格,他肯定不会不管。但是苏文是黄门令,是卫夙的人,他若帮了他,有拉拢人的嫌疑,父皇再是信任他,也不会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是向着太子的。再说苏文的侄儿不过是流刑五年,时间不长,更无性命之危,以骆赋的死脑筋,就是他打了招呼,也减轻不了多少刑罚,毫无意义,所以他婉拒了苏文。
苏文求助不成,忍痛送了侄儿上路,心里对太子的不满,很自然加深了。雪上加霜的是,苏文侄儿被流放的第二年,他干活的矿山垮塌了,他被压在底下,当场死亡。
噩耗传来,苏文差点疯了,那是他苏家唯一的独苗啊。从此,苏文彻底恨上了太子,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在皇帝面前说太子的坏话,有时是自己说,有时也让旁人说。
紫宸宫的人都是不亲近东宫的,以往是没人带头,各人都在心里腹诽,如今苏文起了头,风向就渐渐开始变了。
常言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卫夙长期远离皇城,时不时就能听到对太子不利的说法,纵是不信,心里难免也会有点疙瘩,一旦太子真的做了什么,只怕马上就能套上去。
卫崇荣对上林苑的地形很熟悉,每天除了读书习武,就在苑中四处乱窜,谁让卫夙喜欢跟他抢人,有事没事就爱把卫昭叫过去陪他说话,都没人陪他玩了。
殊不知,苏文等人对此同样很不满。以往,他们之所以能够指鹿为马、混淆视听,仗得是太子和皇帝隔得远,他们说了什么,根本不会传到东宫去,太子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可好,皇帝日日逮着秦王在林光宫的书房议事。他们是内侍,不得擅议朝政,可皇帝的书房里,到处是地图和沙盘,他和秦王商议的,不是兵事还能是什么。
皇帝和太子最大的争议就是北方战事,皇帝主战,坚持要收回全部失土。太子主和,认为铁勒已退,扶余威胁不大,常年战事不断,要征兵,要增税,百姓负担重,田地也荒废了,得不偿失。两人谁也不能说服谁,说到战事就会僵住,再说家事和国事不可混为一谈,可天家的家事,不就是国事,争执的次数太多,对父子关系不可能没有影响。
毕竟,皇帝是说过“子不类父”的话的,真要是太子换了人做,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是换不了,他们遵照惯例不过是定陵守陵,也不会更差。
秦王和太子却不一样,他从小舞刀弄枪,十二岁就被皇帝扔进了军营,十六岁出征扶余,初战便大获全胜。被俘生子的事儿说来虽不好听,可秦王和扶余大君的梁子,肯定是结下了,他和皇帝在北方战事上的观点,完全是一致的。他们没机会再说太子的坏话不要紧,问题秦王的举动,是在给东宫一系刷好感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