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话!”刘福田气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旗手江青在雷霆震怒时也爱用这个极其不雅的词汇。“我知道,人家家里不过客人多一点,爱热闹一点,就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大惊小怪!杨春山,你不能再这样老糊涂了,以后有谁敢污蔑革命群众,不能听之任之,要严肃批评,坚决制止!”
春山爷说不过刘福田,也乐得免去派饭的麻烦,就任刘福田三天两日乐颠颠地往“大众影院”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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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福田是离枫树坪不远的刘家村人。不满周岁,他爹娘在田里插秧,突遇暴雨,一家伙被雷电劈死在田坝上。年过古稀的爷爷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孙子,一筹莫展。说来也巧,刘福田的亲婶子还在襁褓中的小崽子前个月刚刚夭逝。那婆娘眼角的泪水没有擦干,两窟奶水依然汹涌如泉,就把孤儿刘福田一把抱了过去,掏出个胀鼓鼓的大奶子往他小嘴里塞。自从吸了阿婶第一口奶,刘福田就过继给阿叔阿婶做儿子。阿叔是个三拳头砸不出个屁来的憨古佬,阿婶却是个奸刁枭恶的烂婆娘。她自己没再屙下个亲崽之前,还能把刘福田当个人看;待刘福田长到六七岁,阿婶再屙出个崽子来,刘福田立马就成了她的小奴隶。她亲崽吃白米饭,刘福田吃红薯汤;她亲崽穿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刘福田身上补丁叠补丁;她亲崽睡棉被暖床,刘福田总是在柴禾间的稻草窝里过夜。在外人跟前,阿婶叫他“阿田,阿田!”十分亲昵,甜得流蜜;家门一关,却常常动用家法,把刘福田抽得青一道紫一道的。这种极不公平的待遇,连阿叔都看不下去了,时不时偷点米唬焓砀醺L锍浼ⅰ?墒且槐话⑸舴⑾郑褪且欢俣窈莺莸睾瘸猓骸把蚴巢荩鞘橙猓j舾锏剿兰㈥りぁW怨诺浇穸际钦飧隼恚∥颐羌移韭锟┮砀鲂》雇埃堪。磕阕馨浜萌耍〉鄙剖浚『萌松剖坑心难玫钡模坷匣八盗耍松票蝗似郏砩票蝗似铩D惆涯切♂套拥崩献孀诶戏鹨┌桑∽苡幸惶煲赖侥阃飞襄砟蝈硎河矗 薄�
阿婶是乡间的语言大师,那些带有强人逻辑的俚语民谚,张嘴就来,既让刘福田一辈子受用无穷,又让他一辈子受害匪浅。
在阿婶的打骂声中,刘福田一直熬到十三岁,才有了上学的机会。也不是阿婶突发善心,而是阿婶的亲崽到了上学年龄。从枫树坪到邻村一所完小去上学,要爬十多里山路,阿婶要给亲崽找个伴儿,这才叫刘福田也去做了个老童生。刘福田很看重这个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把小阿弟侍候得像个公子哥儿:上坡背着,过桥扶着,下雨打伞,天热打扇。首要任务是当好跟班书童,顺带着读点书识几个字。刘福田就是在这所小学跟王秀秀同了几年学。秀秀至今还能记得,这个显然要比一般同学大上五六岁的老童生,还算天资聪敏,又特别用心,学习成绩蛮不错的。可是,刘福田才上到五年级,他的小阿弟敢于独自走那十多里山路了,阿婶立马叫他辍了学,要他在家挑水、砍樵、拾粪、栽菜、种地、倒马桶,当个小长工使唤。公社书记看着于心不忍,便把刘福田收到公社当一名小通讯员。
第五章 山盟海誓(3)
“文革”前一年,县委书记下来蹲点,长住枫溪公社。公社书记把照料县领导生活起居的一切杂务交给了刘福田。刘福田聪明伶俐,手脚勤快,把县委书记照顾得比住高级宾馆还要舒泰。比如,书记经常下队参加干部会、社员会,早晨自然起得晚一点,刘福田不仅把洗脸的热水打好了,连刷牙的口杯也贮满了不冷不热的温水,牙膏也挤好了,不长不短的一溜儿,沾在牙刷上,牙刷呢,又一字儿横在口杯上。如此这般,县委书记起床后自然省事多了。书记洗漱的时刻,刘福田就到书记的卧室倒尿盆、叠被子、扫地、抹桌子,顺带着把书记的臭袜子、短裤头和脏鞋子,也洗刷干净。再比如,书记喜欢喝两口老酒,可是那个年代农村贫穷落后,公社小街上没有酒店,干部下乡得跟贫下中农“四共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与共同参加阶级斗争),到哪去过酒瘾?机灵鬼刘福田就到社员家弄来几斤水酒,又进山抓蝈,下田摸黄鳝,保证书记夜里独斟自酌美美地吃一顿夜宵。
当时的公社干部都当面嘲笑刘福田,说你这小子的服务精神也太差了,让书记上茅房带手纸擦屁股多不方便,你狗嘴里的舌头白白长了?啊!你该用狗舌头去舔呀!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县委书记保证舒服透顶,将来准会赏你个芝麻官。
刘福田不气不恼。在悍妇阿婶竹鞭子下长大的刘福田,从小学会见客上菜、看人行事、两面三刀、见风使舵。他看多了干部们在县委书记面前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的情景,巴望抱住这棵大树自有遮阴乘凉的日子。果然,县委书记对刘福田有了极好的印象,不久就把他招到县委机关当通讯员。县委书记获得救孤养孤的好名声,都说他阶级感情深似大海,就愈发看重刘福田。每逢下乡、出差,都要带在身边,一心要把他锤炼成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可是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了。汀江县山高地僻,县直机关的大字报既稀稀拉拉又羞羞答答。就有人动员刘福田起来造反。刘福田于心不忍,再怎么说,县委书记也是他的大恩人哪。后来,刘福田去省城、北京串联了一个月。说透了,串联就是学习,就是培训,就是武装头脑。刘福田亲眼看到过去那些“高贵”的大干部是怎样被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亲眼看到那些“卑贱”的小人物是怎样站起来扬眉吐气威风凛凛。刘福田还看到听到许多材料,都说伟大领袖是怎样被架空了,各地和各级党政机关又都“睡”着形形色色的“赫鲁晓夫”。这还了得?这可是关系江山变不变色,工人农民要不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大事呀!呼呼啦啦一下子,全国上下亿万人民都中了邪,着了魔,一个个像入了邪教的邪教徒,疯疯癫癫地开会呀,游行呀,辩论呀,红臂章红领章红宝书红旗子红海洋,大标语大字报大批判大串联大发动,连大街广场的水泥地上都用大扫把刷上各级“走资派”的名字,打上大大的×号,革命形势真是一片大好啊!他刘福田也就像喝醉了酒,吃错了药,开始晕晕乎乎又疯疯癫癫。一返回汀江县,刘福田很快成为声名赫赫的造反者。
造反的理由和材料都是现成的:他刘福田给县委书记当通讯员的时候,亲眼看见县委书记过的日子跟旧社会的地主老财差不多。早晨起床要人家倒尿壶,打洗脸水,挤牙膏;半夜要喝一顿小酒,寒冬腊月还强迫人家去摸虾捉鳖;更加腐败透顶的,是他刘福田有好几回看见县委书记半夜三更摸到公社妇女主任房间去困觉……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一发重磅炮弹,其巨大威力比炮轰金门的迫击炮厉害多了,一家伙把县委书记轰得晕头转向,不久就倒了台。
由于造反有功,刘福田很快提拔到枫溪公社当领导。然而,由小小的通讯员到管辖一方的公社主任,这个角色转换的跨度实在太大太突然。刘福田开口闭口说要为无产阶级掌好权,可他从没见过现成的掌权者的榜样。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不管自觉还是盲目,他的灵魂深处只有两个活生生的教师爷:一个是他那奸刁枭恶的悍妇阿婶,另一个是被他打倒的县委书记。他们老是躲在连刘福田也发现不了的暗角里,给刘福田指指点点,言传身教。
刘福田走路、说话、举手、投足,无不模仿县委书记那种大干部的作派。那位操山西口音的南下干部,还有一大爱好就是迷恋女色。他家有糟糠发妻,据说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一起当过支前模范,就是老点,土点,有一双裹过又放大了的尖尖小脚。书记就不喜欢住家,老爱往他蹲点的枫溪公社跑。上上下下都说他作风踏实,深入群众。只有侍候他生活起居的通讯员刘福田知道,老书记喜欢深入的是公社妇女主任的裤裆。半夜三更,刘福田多次像个贼似的蹲在壁脚下,窥视两个赤条条的男女演出“帐中戏”。那女人的尖声怪叫,烧得刘福田浑身着火,肉枪走火,第一次尝到子弹出膛畅快淋漓一泻千里的滋味。那简直是终生难忘的记忆。一想起老书记和年轻的女主任,刘福田就更加想念王秀秀。没想到那匹没上过嚼子的小母驴,竟敢朝他摆架子、尥蹶子,这就更加叫他气得牙根痒痒,恨得欲火烧心。
有一天,刘福田在蔡桂花家吃派饭,两个造反派老战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蔡桂花问刘福田,你长年东奔西走不想家吗?刘福田长叹一声回道,想嘛咯家?我整天抓革命促生产,连婆娘子也顾不上找呀。蔡桂花说,婆娘子顾不上找,总会看上哪个女人吧!春水荡漾的目光就泼过来,大胆挑逗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刘福田不由心动一下,裤裆里的家伙都不老实了。可是,刘福田立即想起春山爷曾经提醒过,苦竹院是个“大众影院”,他怕坏了自己的名声,硬是把持住。随后又幽幽地说,看上的人自然是有的,可是人家看不上我,还不是白搭!蔡桂花心中大喜,以为这是刘福田的积极回应,继续用挑逗的目光咬住刘福田,看上谁了?跟老妹说,老妹给你做大媒。
第五章 山盟海誓(4)
刘福田就把看上王秀秀又碰了软钉子的事说了说。话语间,对王秀秀的爱慕之情毫不掩饰。
蔡桂花一下就泄了气。可是,人家是公社主任,她蔡桂花也不敢过分放肆,只好顺水推舟,说刘主任,你放心,放心!尽管放心!老妹我来给你做大媒。
刘福田便心花怒放,说桂花呀桂花,这个大媒你要能做成了,我会重重酬谢你!
蔡桂花心里虽然打翻了醋坛子,脸上却笑出花朵儿,还干脆利落地打了一张保票:哈,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了。刘主任呀,你就等着当新郎倌吧!
喜鹊是农民福星高照的预言家,茂财叔对它一向深怀敬意。一大早,他看见一只花喜鹊落在自家的院墙上喳喳直叫,就预感到将有好事临门。打发秀秀下田之后,茂财叔留在自家门前伺弄菜园子。
茂财叔家的菜园子是从溪岸边一片抛荒地上开垦出来的。枫溪之畔那一长溜荒滩,长年堆满垃圾,长满杂草,藏蛇卧蝎,散发着猪屎狗粪的臭气。村里男女老少走过来瞧见,走过去瞧见,谁也不会想到它是一块有用之地,更不会想到能变废为宝。只有茂财叔慧眼识珠,带着女儿秀秀花了农闲中的半个多月工夫,把小山似的垃圾清除了,把乱草杂树铲平了,把碎砖乱石搬走了,硬是开出个能摊下十多领谷席的菜园子。地角地尾种上几棵桃李柑橘,再围起一圈半人来高的竹篱笆,把贪吃的牛羊牲畜拒之园外。园里有十多畦菜畦,色彩缤纷,品类齐全。爬上最高一层毛竹架的,是叶肥个大的葫芦瓜;挑在密密麻麻的细竹竿上的,是一挂一挂长豇豆、四季豆。有两畦地种上芥菜和小白菜,绿绿葱葱,像遍地翡翠流光溢彩。有一畦地种葱、育蒜、埋姜、播韭菜。秀秀烧只鱼,煲个汤,要添什么香料佐料,手到摘来,先把锅烧红了都来得及。瓜果菜豆自家吃不完,茂财叔父女俩常常挑到圩上去卖,换回些煤油、化肥和时新的花布、好看的毛线。这哪是一般农家的菜园子?它是四季飘香的花园,是农家过日子的聚宝盆!难怪,村里有些人看了要眼红眼馋流口水了。
茂财叔在菜园子里忙活的时候,蔡桂花一手挽只花包袱,另一只手像打桨划船那样前后划拉着,扭搭扭搭走了来。到了篱门口,蔡桂花打起眼罩,挡住阳光,朝菜园子里一瞄,尖起嗓门放声喊道:
“茂财叔,茂财叔,你在哪里呀?”
“哎!”茂财叔应了声,从绿油油的瓜棚菜地中探出花白的脑壳,看见是苦竹院的蔡桂花,声音骤然降到冰点。“我正忙着哪!”
蔡桂花恭维道:“啧啧,茂财叔,你这哪是种菜,比女人绣花描朵还精细呀,看看看,这个菜园子被你伺弄得多漂亮!”
茂财叔说:“我们作田人,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在泥土里讨营生啊。”
这话有点弦外之音了。茂财叔对苦竹院的秘密略有所闻,对蔡桂花的营生甚是不齿。聪明的蔡桂花当然品得出个中滋味,但她并不计较,依然满面春风说话如歌:“茂财叔,能不能耽搁你一袋烟工夫,就一小会儿,我想跟你老人家说个事。”
“有嘛事?就在地头说吧,你看,我忙,我腾不开手。”茂财叔专心一意捉菜虫子,目珠子像掉在菜叶上,头也不愿抬一抬。
蔡桂花有点不高兴了,脸色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