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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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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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与自己冷热无干。

近来,老蒋对吴大印,心怀不满。老蒋这个人物,生平有一个特色,就是要死心塌地记住别人的缺点。他未曾认识这个人,就先打听这个人的短处,和人接近、交谈,甚至家庭拜访,也都是为了搜集这方面的材料,记到他那一本小小的心账上。他记取别人的短处,不分大小轻重,方面很多。比如谁的祖先讨过饭,谁小的时候好顽皮挨打,谁怕老婆,谁不会算账,谁咬字不真,谁好叫错别人的名字,他都记在心里。没准备和这个人相交,就先意想到发生分裂,一遇到和这个人发生纠葛的时候,他首先就把这一段缺点提出来,好使对方低头,达到他的胜利。他曾经有不少次的得意记录。老蒋利用别人的缺点,培养自己的优越感觉,他把别人看低一点,就好像自己高出了一头。为此,就是在集上庙上遇到生人,他也不放过观察探问那个人的过错。他把这个法门叫做抓小辫,是一种战术,机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你哪一壶不开,我就先给你提出哪一壶来。”

老蒋的作为,如果止于此,那还不失为实事求是,顶多算是尖刻而已。并不是这样。他在这方面的品格是:对于比他强大的人,即使是一壶冷水,他也不敢去动,反而要当众恭维一番,惟恐不及。他那一套谀词媚态,叫当事者听来看来,即使像田大瞎子那样奸伪狂妄的人,也会感到十分肉麻,愧不敢当。对于他认为弱小的人,老蒋的习惯则是:无中生有,造谣中伤。

在世界上,因为有老蒋这样的人物存在,使很多善良的人,不得不相信了“人性恶”的古语。一只苍蝇,在一幅绘画上拉下一滩屎,一只耗子,在夜间撕裂一件绸衣,在它们,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对很多人,就常常成为不能弥补的损失和伤痛。

关于吴大印,老蒋实在找不出他的什么过错来。虽然问过几个比他们年岁还大的人,也都说大印从小就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人,简直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儿。老蒋也明白自己所以怀恨他,只因为他是春儿的爹。可是在目前,能把这个做为吴大印不能见人的缺点在大众面前提出来吗?那简直是要自找苦吃了。

这样,他又只好希望有什么飞灾横祸降落到这一家人的身上。他盘算:出气的道儿或者就在这次的奇妙的土地关系上。他可以和田大瞎子合谋,说这地原是死租,不管天旱水涝,一定得交租米。他完全可以从这纠缠里脱身出来,两面儿做好人。

想到这一步,老蒋不无得意之感,一撤身钻进窝棚,蒙头盖上吴大印的被子,那真是不管风声雨声、锣声喊声,也不管蚊虫的骚扰,只乐得这黑甜一梦了。

在梦中,起初他觉得窝棚摇摇欲坠,自己的身体也有凌云腾空的感觉,他翻了一个身,睡得更香了。忽然,他的左脸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痛得入骨。他翻身坐起来,看见一只黑毛大獾带着一身水,蹲在他的枕头上。他的脚头起有好几只兔子,也像在水里泡过似的,张慌跳跃,它们把头往窝棚下一扎,又哆嗦着退了回来。至于老蒋的身上,则成了百兽率舞,百虫争趣图:被子上有蚂蚱,有蜣螂,有蝼蛄,有蜈蚣,还有几只田鼠在他的身子两旁,来往穿梭一样跑着,吱吱的叫着。老蒋顿然陷在这样童话一般的世界里,还以为是在梦中,然而脸确实是叫獾咬破了,血滴了下来。他用手一推,那只大獾才跳下去:

“通!”

窝棚下面的水已经齐着木板,就要漫了上来。老蒋四下里一看,大水滔天,他这窝棚已经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孤岛,成了大水灾中飞禽走兽的避难所,他心里一凉,浑身打起寒颤来。

大水铺天盖地,奔东北流。有几处地方,露出疏疏拉拉的庄稼尖儿,在水里抖颤着。

瓜园早已经不见了,在窝棚上,老蒋啃剩的几片瓜皮,也叫兔儿们吃光了,老蒋一生气,把大大小小的动物,全驱逐到水里去。

大水吼叫着,冲刷着什么地方,淤平着什么地方。坟墓里冲出的残朽的木板,房屋上塌下的檩梁,接连的撞击着窝棚。老蒋蹲在上面,深怕它一旦倾倒,那就是他的末日到来了。

天忽然放晴,太阳出来了。情景更使人可怕——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85节

老蒋立在窝棚上,在耀眼的阳光下,越过白茫茫的大水,望着村边。他望见子午镇西北角的大堤开了口子。这段口子已经有一个城门洞那样宽,河水在那里排荡着,水面高高的鼓了起来。

村里的人们站在毁坏了的大堤的两端,他们好像已经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不能收拾的场面。可是,遮过大水的吼叫,老蒋听到了一阵可怕的声音。他看见人群骚动起来,有几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抬起一件黑色的物件,远远的投掷到大流里去。

这个黑色的物件,像一只受伤的乌鸦没入黄昏的白云里,飘落到水里不见了。然后它又露了出来,借着水流转弯的力量,靠近了大堤。人群赶到那里去,那几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把那黑物件重新抓了起来。

“再扔远些!一定淹死她!”

人们愤怒的急促的呼喊着。老蒋看见村长老常在阻拦着,在讲说什么。

“她是个汉奸,谁也不能心痛她!”

他只能听见人群的呼喊,并听不清老常的声音。那个黑色的物件挣扎着,又被抛进水里。

老蒋站立不住,突然坐了下来。他看出那几次被抛到水里的东西,好像就是他的女儿。他记得昨天夜里,风雨正大的时候,俗儿跑到他的屋里来问:

“水下来,咱村要开了口子,能淹多少村子?”“那可就淹远了,”老蒋当时回答她,“几县的地面哩。”

“什么地方容易开口?”俗儿又问。

“在河南岸,是五龙堂那里最险。”老蒋说,“在河北岸,是我们村的西南角上。五龙堂那里守得紧。我们村的堤厚,轻易不开。听老辈子人说,开了就不得了。”

俗儿低头想了一阵什么就出去了。因为女儿经常是夜晚出去的,老蒋并不留心就睡了。难道是她破坏了大堤?

老蒋再站起来,向着大堤那里拼命的喊叫,没有效果。他用看瓜园的木枪,挑着吴大印的红色破被,在空中摇摆。终于大堤上的人们看到了他,有些人对着他指划着、说笑着、跳跃着。人们好像忘记了那个黑物件,它又被水流冲靠了堤岸,爬在大堤上不动了。

老蒋继续向堤上的人们呼喊求救,但是人们好像都要回家吃饭,散开了。老蒋这时才注意到了他的村庄。他看见子午镇被水泡了起来,水在大街上汹涌流过。很多房屋倒塌了,还有很多正在摇摆着倒塌。街里到处是大笸箩,这是临时救命的小船,妇女小孩们坐在上面,抱着抢出的粮食和衣物。老蒋跪在窝棚上,他祷告河神能够放过他那几间土房,但是他那窠巢,显然是不存在了。

他想如果是俗儿造的孽,那就叫人们把她抛进水里去吧。

老蒋在瓜园的窝棚里,饿了两天两夜,并没有人来救他。直等到水落了些,吴大印才弄着一只大笸箩把他和铺盖一同拉回村里去。老蒋虽然饿得一丝两气要死的样子,在路上还是关心的问:

“我一时不在,就得出问题。你们怎么这样麻痹,叫堤开了口子?”

“你不要问了。”吴大印说,“是你那好女儿办的事!”

“她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通开一丈宽的大堤?你们不要破鼓乱人捶,什么坏事也往她身上推呀!”老蒋说。“她是一个女流。”吴大印叹气说,“可有日本和汉奸做她的后台哩!她带领武装特务放开堤,人家都跑了,就捉住了她。”

“俗儿死了吗?”老蒋流着眼泪。

“要不是老常,一准是淹死了。”吴大印说,“老常说应该交到政府,已经又送到区里了。”

原来,那天夜里,大水齐了子午镇大堤,风雨又大。春儿带着一队青年妇女守护着西北角。这段大堤原是很牢靠的,没顾虑到这里会出事,老常才把它交给妇女们。春儿是认真的,她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晚饭也是就着冷风冷雨吃的。她在堤上来回巡逻,这一段堤高,别处不断喊叫着培土挡堤,这里的水离堤面还有多半尺,堤身上也没发现獾洞鼠穴。这一段堤里面因为多年用土,地势陡洼,春儿对妇女们说:

“我们要各自留心,这里出了事可了不得。”

夜晚守卫大堤的情景是惊恐的、冷凄的。水不停的涨,雨不停的下,只不停的刮。风雨激荡着洪水,冲刷着堤岸。

忽然,春儿在队伍里发现了俗儿。她穿一身黑色丝绸裤褂,打着一把黄油雨伞。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春儿问她。

“你怎么这样说?”俗儿前走走后站站的说,“你们敲锣打鼓的号召人们上堤,我自动报名来站岗,你倒不欢迎?”

“人已经不少了。”春儿说。

“抗日的事儿,人人有责任。”俗儿说,“只能嫌人少,不能嫌人多。有钱出钱,无钱出力。这是上级的口号。在抗日上说,我可一贯是积极的,中间犯了一点错误,我现在要悔过改正。”

“以后有别的工作分配给你吧。”春儿说,“现在不是闲谈的时候。”

“怎么是闲谈呢?”俗儿说,“我要重新做人,用行动来证明我的决心,你不能拒绝我!”

春儿整个心情关注在水上,她实在不能分出精神,和这样的人进行辩论。她离开了俗儿,小声告诉一个妇女自卫队员监视这个家伙。俗儿不能工作,反倒分了一个有用的人力去,使春儿非常烦躁。她预感到在这样的时机,俗儿会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风雨越来越大,大堤上黑得伸手不见掌。妇女们提来的几只灯笼,被雨淋湿,被风吹熄了,再也点不着。人们都很着急,说:

“这样的天气,有个马灯就好了!”

“想一想咱村谁家有。”春儿说。

“田大瞎子家有一个,谁去借来吧。”一个妇女说。

虽然跑下堤不远就是田家的大门,可是谁也不愿意去。俗儿说:

“你们不去,我去卖个脸。这也是为了大家,我和他可没有联系。”

人们唆掇着她去,俗儿忽的就不见了。她去的时间很长,才慢慢回来。

“借来了没有?”人们喊着问。

“借来了。”俗儿拉长声音说。

“怎么还不点着?”春儿说。

“慌得没顾着。你们来点吧。”俗儿上到堤上来,把马灯放在地下。

“谁带着洋火?”妇女们围了过去。

“你们围好了点。我憋着泡尿,去撒了它。”俗儿说着跑到堤下面高粱地里去了。

洋火潮湿,风雨又大,换了好几个手,还是点不着。春儿急的过去,提起马灯来一摇,说:

“里边没有油?”

“那可不知道。”俗儿从高粱地里钻出来说,“抗日时期哪里找煤油去!这里给你们个火儿吧!”

随着她的话音,在大堤转角地方,发出一声剧烈的爆炸,接连又是几声。春儿赶过去,堤下响起枪来。大堤裂了口,水涌进来,男人们赶来时,破堤的特务们钻高粱地跑了,但终于捉到了俗儿。人们急着挡堤,已经堵挡不住。群众提议,把她投到水里淹死。

等到大水成灾,房倒屋塌,庄稼淹没,人们更红了眼,天明时,几个青年人把俗儿架到堤上,投到开口的大流里去。

最后是老常把他们拦下了。

老常是属于那样一类人,他惯于相信那些好人好事,在他的思想感情里,人的善良崇高的品质能够毫无限制的发挥到极致。他记下古往今来他能够听到的、给人类增加光辉并给了人类真实广阔的生活信心的典范。这些典范事迹完全占据了他的头脑,以致使他对于坏人,即使是坏到这样程度的人,也往往从宽恕的地方去想。他不大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坏人坏事。等到事实证明真的有了,他又暗暗难过,难过世界上为什么竟会有这样的人!平时,和坏人相值相对,吃亏常常是他,伤痛的自然也就常常是他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86节

变吉哥和张教官过路以后,就服从分配到一家报社去了。

报社住在阜平康家峪附近的一个村庄,名叫三将台。这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庄,靠着北山,房屋一部分在山脚下,一部分在山的半腰里。它又是处在一个山沟转弯的地方,山沟里有一条布满石头的小河哗哗的响着,新从平原来的人,夜间常常被这种激动的水声惊醒,就很难再睡了。村庄的前面,有一片芦苇塘,街里长着很多高大的香椿树。

变吉哥和张教官住在山腰上面一座孤立的白色小房子里。张教官做的是编辑工作,他正在和同志们讨论一本写给通讯员的小书。变吉哥做美术装饰工作,他替报纸设计了一套木刻的小栏头。变吉哥一旦对这种新的工作发生兴趣,就把编剧本完全忘记了,他整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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