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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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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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从哪里来呀?看你不像山地里的人。”

“从平地上,”芒种说,“深泽县!”

“深泽?”那红军愣了一下笑了,“深泽什么村啊?”芒种听他的口音一下子满带了深泽味儿,就说:“子午镇。

老总,听你的口音,也不远。”

“来,我们谈谈!”红军紧拉着芒种的手,到林子边一棵大树下面,替芒种卷了一枝烟,两个人抽着。

“我和你打听一个人,”红军亲热的望着芒种,“你们村西头有个叫吴大印的,你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呀,”芒种高兴起来,“我们在一个人家做活,我还是他引进去的哩。现在他出外去了,在牡丹江种菜园子。”

“他有一个女儿……”红军说。

“有两个,大的是秋分姐,小的叫春儿。”芒种插上去,“你是哪村的呀,你认识高庆山吗?”

红军的眼睛一亮,停了一下才说:

“认识。他家里的人还都活着吗?”

“怎么能不活着呢?”芒种说,“生活困难点也不算什么。

就是想庆山想的厉害,你知道他的准信吧?”

“他也许过来了。”红军笑了一下,“以后能转到家里去看看,也说不定。”

芒种说:

“那可就好了,秋分姐整天想念他,你见着他,务必告诉他回家看望看望。”

红军说:

“你这是到哪里去呀?”

“我去给当家的送封信。”

“你们当家的叫什么?”

“田大瞎子。”

“你们村里谁叫这个?”

“就是村北大班里,那年闹暴动,叫红军打伤了眼的。”

“是他!”红军的眼睛里的热情冷了,宽大的眉毛挑动一下,“那些闹暴动的人们,眼下怎么样?”

“那些人有的死了,有的出外去了。”芒种说。

“老百姓的抗日情绪怎么样?”红军又问。

“什么情绪?”

“抗日的心气高不高?”

“高。”芒种说,“我这就是去买枪,回来就操练着打日本。”

“村里是谁的主事?”

“田大瞎子。”

“咳!”红军说,“武器掌握在他们手里,是不会打日本的。

你们要组织起来,把枪背在自己肩上。”

他给芒种讲了很多抗日的道理,天气不早,芒种要赶道,红军又送了他一程,分别的时候,芒种说:

“同志,你真能见着庆山吗?”

“能。”红军说,“你告诉他家里人们放心吧,庆山在外边很好,不久准能家去看看。”说完,就低着头回到树林子里去了。

芒种一路上很高兴,想不到这一趟出差,得着了庆山的准信,回去一告学,她们不定多高兴哩。把信交了,把事情办妥当,第二天就赶回来,路过城南庄,部队不见了,卖豆腐的妇女说连夜又往北开了。

回到子午镇,看见秋分和春儿在堤埝上镶布,芒种老远就合不上嘴,走到跟前小声说:

“秋分姐,家来!我说给你句话。”

“什么事啊,这么偷偷摸摸的?”春儿仰着头问。

“家来,你们全家来!”芒种说着先走了。

到家里,芒种坐在炕沿上说:

“天大的喜事,庆山哥快回来了!”

秋分靠在隔扇门上,问了又问,芒种说了又说。好容易把那个红军的身量、长相、眉眼、口齿,告学明白,秋分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芒种着了慌。

“你见着的恐怕就是他!”秋分说,“怎么这样狠心,见着了靠己的人,还不说实话呀!”

春儿抱着线子家来,也斥打芒种:

“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儿叮问叮问?他穿着什么衣裳?”

“衣裳顶破旧。”芒种说。

“什么鞋袜?”

“没穿袜子,我看那也不叫鞋,是用破布条子拧的!”芒种比划着。

“你问那些个干什么?”秋分说,“我看就是他,别人能知道咱这里的事儿那么清楚?”

“他有胡子没有?”春儿还是问。

“一脸黑胡子碴儿。”芒种说。

“我看那不是。”春儿说。

“他离家十几年,你还不叫他长胡子?”秋分说着笑了,她站立不住,就到五龙堂去了。春儿在后边暗笑:姐姐像好了一场大病,今天走的这么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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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节

走到五龙堂,秋分把芒种带回来的好消息,告诉了公公,还加上她的猜想。老人说:

“那一定是他。他还不能明说呀,这个地面还是归人家辖管着哩!”

他披上褂子,拿起烟袋来:

“你在家里看门,我到村里去转转!”

秋分嘱咐着说:

“不要见人就告学啊,等他真的回来了吧!”

“我知道!”老人说,“我不是那缺谋少算、眼薄嘴浅的人,我不过是去告诉几个真心实意和咱相好的人,人家也整天惦记着庆山哩!”

直到天黑,高四海还没有回来,秋分把门锁上,也到村里去了。

她到和庆山一块出走、现在北平坐狱的高翔家里去。高翔家里有爹有娘,一个和秋分年岁差不多的媳妇和一个小女孩。秋分在婆家住的时候,好到他家坐坐,和高翔媳妇说说话儿。这两个女人,并不是什么都能说到一块,高翔的媳妇是从小娇养大的,热爱丈夫,却不明白他为什么净做那些傻事,对于那年暴动,她也不赞成,因为婆家稍微富裕,还跟着吃了一惊。可是,她愿意和秋分说话,她说:

“庆山嫂子,咱两个是一个命儿,”停一会就又说,“我比你还苦!”

那时庆山只是没有准信,至于高翔,在那个年月,就是身边的孩子,也随时能从共产党这三个字联想起杀头来。

公公和婆婆曾经到北平去看望过高翔一次,媳妇也想带着女儿去一趟,公公回来说:高翔不让她去。只是叫她做一身棉衣,因为丈夫带着刑具,这一身棉衣,裁剪得奇怪,做成了,就像是不会系腰带的孩子们穿的。她拿起又放下,好几夜的工夫才把这身棉衣做成。

一针一滴眼泪,把棉花全湿透了。从结婚起,小夫妻的感情很好,新婚不久,丈夫送她到娘家去,路经滹沱河,夏天河里浪头大,小船不安稳,她年轻、胆小、晕船,当着船上很多人,高翔就把她抱在怀里,用手遮着她的眼。封建岁月,远近都当笑话传说起来。

越想过去,就越发难过了。打从高翔坐狱起,她没有畅快的欢笑过,没有穿过新衣裳,一家人过年不挂红灯,中秋不买月饼,一到天黑,就关门睡觉。

这天秋分来到她家里,正是掌灯的时候。窗纸上闪着亮光,十年以来,她第一次听见了高翔媳妇的笑声。

走进屋里,这一家人正围着桌子看一封信哩,谁也没有看见她进来,秋分说:

“什么事,一家子这么高兴?”

高翔的媳妇转脸看见是秋分,笑着说:

“喜事!”

“俺爹从狱里出来了!”爬在桌子上的小女儿望着秋分夸耀。

“你这个爹可是个稀罕!”高翔的媳妇轻轻拍了女儿一下,对秋分说:

“高翔出来了,信上还打听你们的人哩,你来的正好,快坐在炕上听听吧!”

秋分只好先把自己的喜讯收起来,坐到炕上去,听她家的喜讯。

其实,这信白天已经念过一次了,吃过晚饭,小孩子要求爷爷再念一次。高翔的父亲把信纸铺在桌子上,把花镜擦了又擦,拿起信纸,前挪挪后退退,像对光一样,弄了半天,才念起来。

高翔的母亲,靠在炕头被垒上,不耐烦的说:

“你看你,真比戏子扮脚还费工夫哩!”

“你落俐,你来!”父亲把信又放在桌子上,把眼镜摘下来拿在手里,“你不知道我上了年纪,眼力不行,又加上你儿子写的这笔字,真不好认,我就怕看这个钢笔信!”

“算了!念吧,念吧!”母亲闭上眼专心听着。小女孩子还要往上挤,用两只小手使劲扯着耳朵。

高翔的信是写给父亲和母亲的,可是不用说秋分,就是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也能听得出来,有好多言语,是对她的母亲说的。爷爷念着,她看见母亲不断的红脸。

信上写着:

“我出狱后,就兼程赶到延安,现住瓦窑堡,在毛主席的亲自领导下进行学习,不久就北上抗日。十年以来,奔走患难,总算得到了报偿!”

父亲念到这里停了下来,说:

“延安。这个地名很熟,《水浒传》上——王教头私走延安府,可就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来。去,在他那书箱里,找本地图来。”

高翔的媳妇登坡上高,打开多年没动过的、尘土封盖的丈夫的书箱。翻了半天,找出一本来,递给公公。老人打开一看说:

“这是一本字典。我来吧。”

他找出儿子上中学时候用的一本地图来,找了半天,才在陕西肤施县下面的括弧里找到了延安。又用两个手指头量了量,说:

“你们看:这里是深泽,咱们的家,这里是延安,高翔他们占的地方,距离也就是这么寸数光景,走起来,可得些工夫哩!”

高翔的母亲叹气说:

“在外边十几年,叫人跟着担惊受怕,好容易出来了,还不先到家里看看老娘,怎么又跑到那天边子上去了哩!”

父亲说:

“你老不明白:一准是那里,有你儿子更想念的人儿!”

信上也提到庆山,说他可能从江西长征过来,北上抗日了。秋分把芒种带回来的消息说了,一家子替她高兴。老人把信装好,交给儿媳妇,媳妇像捧着金银玉宝一样,递给婆婆,婆婆把它塞到被垒底下去。

小孩子托着腮帮儿望着她母亲说:

“娘,我们去找爹吧!”

“你去吧,你离的家了?”母亲问。

“离的。”小孩子说,“你去不去?你不去,我自己去。”

“你自己去吧。”母亲笑了。

能把孩子送到丈夫的身边也是好的。在她想来:比做衣裳,孩子就是一个小针,能把母亲心里这条长长的线带到那边去,并且连在一起;像一条小沟,使这个洼里的水流进那一个洼;像一只小鸟,从这个枝跳上那个枝,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

今天夜里,在五龙堂这个小村庄里,至少要有两个女人,难以入睡。

这一天晚上,闷热。秋分回到小屋里,公公还没有回来。小菜虫从窗口飞到屋里来,围着小油灯乱转。坐不到炕上,她抓了一把破蒲扇到堤坡上来。黑夜里,望日莲滴着金黄的花粉,香的闷人。从村庄到这里来的路上,有一星星的火光,不断飞起,秋分知道是公公抽着烟回来了。

春儿吃过晚饭,到姐姐家去看了一下,她替姐姐高兴,盼望着姐夫回来。姐姐不在家,她又一个人回来,过河的时候,天就大黑了。月亮升上来,河滩里一片白,闲在河边的摆渡鼓鼓的底儿向上翻着,等候着秋天的河水来温存。

她还要走过一片白沙岗,一带柳子地。

柔细光滑的柳子,拂着她的手和脸,近处有一只新蜕皮的蝈蝈儿,叫的真好听。她停下来,轻轻拨动着柳子,走到里边去,想把它捉住。

忽的一个黑影子,从她脚底下跳起来,她叫了一声。

原来是芒种。嘻嘻的笑着说:

“我吃了后晌饭,喂饱了牲口,到菜园子井台上洗了洗脚,站在高处一望,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柳子地里浮游,我想:准是一只大鸟,要在柳子地过夜,我去捉住它。走近了,原来是你的白褂子!”

春儿说:

“你饶吓了人,还编歪词儿!”

“我是说来接接你,四海大伯高兴吧?”

“亲人快回来了,还有不高兴的?明儿还许请请你哩!”春儿说。

“请我什么?”芒种说。

“请你吃大碗面,多加油醋!”春儿笑着说,“看你把我的蝈蝈儿也闹跑了,快回家吧!”

“紧着家去干什么,我要在这里玩一会儿!”芒种说。

“漫天野地,有什么玩儿头?怪害怕的。”春儿说着往前走了。

“等等我呀!”芒种小声叫着,“等等我去捉住这个蝈蝈儿,它又叫哩。”芒种拨着柳子里面去了,听见蝈蝈儿的叫声,春儿也跟了进去。

芒种紧紧拉住她的手,春儿急的说不出话来,用力摆脱,倒在柳子棵的下面。

密密的柳子掩盖着,蒸晒一天的沙土,夜晚来,松软发热,到处是突起的大蚂蚁窝,黄色的蚂蚁,夜间还在辛勤的工作着,爬到春儿的身上,吸食甜蜜的汗。

最后,春儿哭了,她说:

“这算是干什么?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芒种说:

“听见庆山哥的消息,大家都在高兴。我是问问你,我们能不能成了夫妻……”

春儿低着头,用手抓着土。她刨了一个深坑,叫湿土冰着滚热的手。半天工夫,她说:

“成不了,你养活不起我。”

芒种说:

“要是庆山哥回来了呢?假如我也有了出头之日……”“那我们就指望着那一天吧!”春儿说,“我又没有七十八老,着什么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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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节

春儿回到家里,月亮已经照满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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